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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一剑封喉 ...


  •   朔北县衙大厅。
      “不是‘封喉’。”捂着绒皮暖手筒的男子一一细致检查过摊在木板上的十来具尸身后,恭敬地对玄衣男子汇报道。
      旁边用方巾捂面的县衙仵作,仍然是眉头紧促盯着尸身,也没抬头,接话道:“确实不是一剑封喉的死法。确切来说,其中有三名是先用了其他酷刑,折磨到奄奄一息,才一剑封喉,结果了性命。而这三人,都是头顶被削去了一长溜整齐的头皮,长约四寸,宽二寸。其中一名,”他说着走到了案首摆着的第一具尸体旁边,边用手比划左手拿钉、右手拿锤的姿势,边道“用的是长约三寸、宽约二分的骨钉类物件,一下一下、活活凿开了头颅。”
      “这第二具,”他走到旁边,“则是用极细薄的利刃,像片鱼鳞一样,一片一片划开了两肩至两臂、两腿的皮肉。”书生跑过去细看,果真在光线下细看,才能看到一片一片状若无痕的伤口。又听到仵作说“因这凶器薄如蝉翼,所以几乎没有出血,但想必死者死前却是如万蚁啃食般痛苦”,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一时觉得可怖。
      “而这第三具,应是这九名死者中的头目,因其受到的刑法最是残忍。”他说着走到尸体正后方,拿着两柄小刀状的工具,在那人颅顶活动了一番,接着用两根镊子状的竹签一左一右夹着一块油纸状的物体,从尸体颅顶扯了下来。接着他退到一旁,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厮护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小跑过来,照着那尸体头颅的位置。那书生站在远处倒吸一口凉气,接着面容扭曲,差点呕吐出声。
      “这名死者不是被削去了头皮,而应是用片出第二名死者四肢伤口的类似的凶器,一剑砍下,削去了面积相当的整块头骨。”
      “为何断定不是同一凶器?”玄衣男子问道。
      “回禀大人,小人其实不敢断言。”仵作对着他的方向打了个恭,“只是人的头骨实则极为坚硬,若是寻常武器,怕是刀刃会有所折损。而之后的死者,若是用同一把凶器,刀口必不能如此齐整。”
      玄衣男子微微颔首。
      仵作向他鞠了一躬,续道:“凶手手法极其残忍,而且古怪。死者颅内被先后注入了五六种烹饪的调料粉末,其中五种是辣椒、姜黄、孜然、香砂、千里香、白胡椒,还有一味不知,未曾在北疆这边见到过。最后倒入了滚烫的热油,致使脑心边缘被烫熟。”他说着用一枚长签拨动了一下脑心四周,展示给这几位京里来的办案的官差。
      “致命伤,应该就是这烫伤,直接损坏了死者的脑子。在断气前,”他走上前去,模拟抹脖子的动作,“同样重复了一剑封喉。不过,按伤情来判断,这本是没有必要的。”
      书生皱巴着脸,面容扭曲,不敢去看那颅内情形,只敢捂眼去瞅那尸身脖颈,果然那上面也有一根红丝一样的细痕。待到细看尸体面容,他不禁有些疑惑,望向玄衣男子轻声问道:“这是……?”
      玄衣男子轻轻点头。
      “至于其余众人,都是一剑封喉结果了性命,伤口十分平整。不过,其中有一名是活活吓死的,也被抹了脖子。”仵作绕到第三排中间那具尸体的正下方,指示众人查看。只见那死者面容扭曲,两眼眼珠快要掉出。“想来这’一剑封喉’,应该是这群凶手的某种仪式?”
      “前辈为何认定是一‘群’人所为?”这次是环着暖手筒的男子发问。
      “实在惭愧,历来在咱们北疆小境,未曾有这般江湖恶事发生,小人经验实在不足,其实仍然不敢断定。只是小人没有在这几名死者身上找到任何被下了迷药、麻药之类的痕迹。且这几人四肢都无骨折、不可行走的迹象,因此凭着经验推断,要逐一杀死九人,还得让其余死者生前亲眼见证行凶过程,想来不是光凭一人之力能办到的。”
      “前辈说得有理。您的意思,这尸身的摆放顺序,是按照他们死亡时间上的先后顺序来的?”
      “正是如此。虽因冰冻已久,无法推断出具体的死亡时辰,但好歹能根据尸斑验出个大致先后。”仵作答到。
      县令此时打着恭上前来,极力控制结巴道:“正如几位大人所见,咱们朔北县常年气候……凛冽,一到冬季,更……是……冰冻不止。这几具尸身,也……不知究竟在禁林里被冻了……多久。这、这还是私自去林子里打猎的……猎户,不小心走岔了路,偶……然间发现,咱们才知道……的。”
      “猎户何在?”玄衣男子问。
      县令忙叫唤衙役,“传张根头。”
      众人于是得以稍坐烘火一会儿。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一身黑得发亮的旧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被带了上来。他上来对着县令就是扑通一拜,吓得县令赶紧跳起来,示意他向坐在正首的玄衣男子叩拜。这猎户也算机灵,赶紧挪了方向,对着玄衣男子磕了个头,接着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
      玄衣男子侧头问坐在他左首的书生道:“他说什么?”
      县令赶紧挥手让这猎户住嘴,走到他旁边,对着正首再鞠了一躬,道:“回……大人,这张根头不会官话,下官之前已一一……了解清楚情况,可否……可否请师爷代为讲述?”
      见玄衣男子点头,他这才神色轻松些许。师爷得他指示,略微紧张汇报起来:“这张根头……大年二十八,本意是想给他娘置办点……肉味,但因家里无钱,便寻思着悄悄去禁林边沿的一片小树林里,打个山鸡野兔什么的回来。不过咱们这儿冬天暴……雪连连,常常能积雪至六七十尺,能把成片的树林都给……淹了。他便是借了这么个便利,仗着自己是个……练、练……家子,挖了雪洞……进林。谁成想阴差阳错,就挖到禁林里去了。”
      见县令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师爷吸一口气,续道:“等他好容易挖出地面,已是深夜。当晚月色……澄亮,但他出来的地方,却是林子深处,因此看、看不真切。他往头顶一瞅,还以为树上密密麻麻……挂了好几头中了猎户圈套的……野猪,跑上去一探体温是冰凉的,赶紧扯……一头下来。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那麻袋包着的尸身,就有一……黑衣……鬼,飘至身前。”
      “鬼?”书生挑眉问道,嘴角捎着微微笑意。
      “他当……时以为是鬼,因为那人竟是半……点都不着地,按他所言,当真是飘……到他面前的。”
      “哇!那岂不是要吓死?”书生竟瞅了那猎户一眼,对他狡黠一笑。
      县令也看那猎户一眼,道:“犯了不得入林的禁令,吓……死也是活该!”
      “他当时当场吓得半死,不敢吱声。只见那黑衣鬼,飘至另一具挂着的尸身处,取了一个什么物……件回来,蹲下来交给他。他也不敢看那……是何物,刚接在手里,那鬼就腾空一跃消失了。”
      师爷正说着,县令手往后一挥,衙役赶紧呈了案几上来。书生不敢去接,那搂着暖手筒的男子只好抽出一只手来,就着那案几翻开上面的那卷皮料图纸。
      “启禀大人,这、这就是当晚那鬼交给他的物件。上面画的应该是恶鬼图。右首题字,呃……”
      那玄衣男子听到画上有字,遂站了起来。侍卫赶紧把案几呈到他面前。只见图上草书:“乱臣贼子纳命来。”他只瞟了一眼,当即坐下,神色难辨喜怒。
      县令弯着腰不着痕迹地瞅他一眼,暗自咂巴了下嘴。
      师爷续道:“这张根头后来回忆,确定这黑衣鬼其实是人。因为就是在他接图时,映着月色,他分明看到了那人呼吸吐出的热气。”
      书生接过那图细看,只见上面彩绘栩栩如生,画着阎罗殿的情景。五层台阶之上,案台后坐着戴冠阎罗,左手按策,右手执笔疾书。左右侍立着一文一武两将。大厅后方又林立了甲兵无数,皆是严阵以待。那左首武将身后,立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那白无常手里执一令牌,上书:捉拿。旁边不远,则密密麻麻倒挂着十具无头尸身,短颈处鲜血淋漓往下滴血。画面中心则是一虬髯似虎须的蓝衣判官,手中拽着锁链,身前按着一人。那人穿着富丽堂皇,头顶一溜头皮却已被揭去,跪在地上张嘴求饶。只见他前方一张狗头铡,旁边地上四散滚落了七八个头颅。那判官身后,立着一青铜油锅,赫赫冒着热气,下有熊熊火焰窜出。锅内可见一扭曲人头,瞪眼往上方看着。热气氤氲中,依稀可见挂着一具无头尸身。除了细节有些出入,倒和那寻常可见的《恶鬼图》无甚不同。书生看过即扔回案上,颇有些百无聊赖地盯着县令出神,盯得那县令蜷缩着身子不自在地苦脸陪笑。

      “那人身上,可有其他线索?”玄衣男子问,视线直指跪在地上偏头瞅着堂上众人的猎户。
      那猎户与他对视,微微眯了眯眼,又赶紧低下了头。
      县令赶紧上前来,招呼手下送来另一份物事。这次呈上来的却是一卷雪白纸稿。他走上前些许,嘴上陪着笑道:“大人神算!张根头还见过那人的眼。这是根据他当时的……呃、描述,绘制的图样,请大人们……参考。”说着,他将手稿展开,举在身前供他们细看,一脸拘谨地盯着玄衣男子。
      那纸上画着一双眼:左边这只眼若桃花,秋水横波,眼尾一道长菱形疤痕;右边那只却似杏眼圆瞪,微含笑意。
      书生笑道:“看着倒像是女子的眼,而且眼波流转的,确定是那黑衣鬼?莫不是逛了花丛,记岔了?”
      “不是说当时看不清楚?怎么这眼睛却画得这般栩栩如生?!”那侍立在玄衣男子右侧手执暖手筒的男子看清图画后,当即竖眉,怒目呵斥道。
      “崇微!”玄衣男子轻喝出声,“无妨。”
      那侍卫回头看他,只见他轻轻闭了一下眼,随即起身,稍微捋一下长衫下摆,走上前从县令手里取过那画,折了起来,收进胸前衣兜里。
      “这……”县令见玄衣男子径直把画给收了,一时面露难色。
      “这伙匪徒每次行凶都会一并附带的死者名录、及其罪状陈述,何在?”
      “啊?啊?!……这不曾有啊,大人!”县令面带惊慌。
      玄衣男子直直看着他,压了压眼睑。那县令只觉得如芒在背,于威压之下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堂上堂下县衙众人也紧跟着扑通跪地。
      “大人明察!实在未曾收到其他证物了……”
      “好,”玄衣男子道,“许县令这两日安排一下,带咱们入林查看。”
      “哦,哦!好!”

      待到入了那县令安排好的县衙内主厢房,崇微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暖手筒,并对侍立在火炉旁边的内侍公公拱手道谢。那公公佝偻着腰站在原地,含笑点头,但笑不语。
      屋外守卫森严,玄衣男子已卸下外袍,余一袭绛红长袍坐在屋内正首。
      “玄朗,可有何发现?”
      “演技拙劣,却无所畏惧,想来是算定了我们此行必入虎穴。”书生说完,捧着手里的茶杯啜饮一小口热茶,露出惬意的笑容。
      “是否要清点一下有无细作?”崇微侍立在侧,板着脸鞠了一躬,剑眉直竖问道。
      “暂时不必。”
      “将军抢亲这样的曲目都敢演,还演得这么……呃,”玄朗犹豫了一下措辞,“入木三分。还有那民众里,竟然也有捕风捉影知晓了皇城密闻的。想必想要’请君入瓮’的大人们,已是做足了功课的。是以,取来……的样貌图,想来也并非难事了。”
      崇微几欲发言,终是作罢。
      “有消息,比无消息好。”他淡淡回应道。
      “从那恶鬼图来看,尚有三人尸体下落不明。却不知是被’螳螂’藏了起来,还是‘黄雀’。”
      “无妨。吩咐下去,今夜养精蓄锐,好好休息。”
      那公公得令,恭谨退将出去,吩咐众人轮流值守。
      坐在正首的男子左手捏了捏眉心,闭目凝神起来。书生与那留下的侍卫对视一眼,也轻手轻脚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一人后,他从胸前长衫夹层掏出那张手稿,轻轻捏住边缘,叠得只剩一双眼在正中,对视良久。

      “言悔,言悔你来抓我呀!”当真是银铃般的一串笑声。
      他从梦中惊醒,梦境很快退潮。他都已经快忘记那个声音了,梦境之中,她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哪怕有她的画轴无数,这十年间,却是一次也不敢再看。不期然,竟在今日得见,那怎么也忘不掉的愤恨转为淡漠的眼。
      他低声咳嗽了两下,借着雪地映衬的淡淡月光,摸索着靠坐到床栏边。屋外侍卫们来回巡逻的身影被窗棱拉长,整个世界静谧得可怕,连虫鸣夜鸮都无,只有偶尔侍卫们脚踩到雪里的微弱簌簌声。

      翌日巳时,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那禁林深处案发现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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