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蟹有钳》童婳

10、小蟹有钳

　　乘电梯下楼，亦姜偷偷瞥于惟楚，他的脸色可比冬风还寒冷。

　　到了下一层，电梯门开，涌进来好多人，还有夫妻带着婴儿车。于惟楚本就站在最里面，突然拉住亦姜的上臂，将她拽到身边才放手。

　　她还是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微微歪头颔首，却又抬起眼眸，用一种由下自上的目光，判断他现在是什么情绪。

　　被盯了好几秒，于惟楚才开口，“这就是你朋友？”

　　“学长。”

　　他毫不犹豫地否定，“别来往了。”

　　“好。”亦姜认真点头。

　　这对话简短，却吸引了前面的男女老少。一对情侣惊奇地频频回头打量。注意到周围人的眼神，于惟楚坦然又冷漠，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亦姜则是丝毫没意识到有啥问题，还在琢磨这可咋整，又欠于惟楚三百块钱。

　　到了地下车库，于惟楚的车停在通道边，两侧的车都尽可能离得远远的，免得剐蹭了得赔偿天价。

　　“雪顶男士养生会馆。”亦姜从车窗边缘抽出一张卡，卡片背面只有个叫Tony的微信二维码，还挺神秘。旁边的车就没有这卡片，准是看车下菜。

　　于惟楚从她手里抽出那张卡，看也不看径直丢进垃圾桶，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亦姜爬上副驾驶坐好，感觉他好像还有点情绪，正思考该怎么说还钱的事儿，却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了几声。刚刚这个火锅饭局，她真的没咋吃，完全吃不下去，光尴尬就够顶胃了。

　　于惟楚一看她这不好意思的憨憨样儿就顿时明白了，语气终于松动，“刚刚没吃饱？”

　　“嗯。”

　　“那现在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我请你，可以吗？”她真诚地说。

　　于惟楚看了她一眼，意思是问都不该问，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那，”亦姜想了想，抓抓脑袋，“去我们学校后门的一家面馆吧，我特别喜欢。”现在才晚上六点，工作狂魔肯定要回公司的，反正回学校跟去他公司顺路，而且学校附近的店铺都便宜。她可不敢让于惟楚继续花大钱了。

　　于惟楚本想说选好一些的地方，但听她补了一句她喜欢，便什么也没说。

　　半个小时后，到了大学城，车依旧停得远。亦姜领着于惟楚散步溜达去面馆。

　　其实学校后门这边全部是路边苍蝇馆子和推车小摊，但味道非常不错。到了面馆，一人点了一碗面，就坐在简易的店铺里吃饭。

　　亦姜闲不住，趁于惟楚买单的时候跑出去在路边摊买了一份狼牙土豆，“我看斯盛喜欢吃这个，还专门找我问菜谱来着。或许你也会喜欢。”她带着门外的寒风坐下来。

　　于惟楚看着那份洒满孜然的狼牙土豆，唇角轻轻弯了弯。此刻他看着心情愉悦，跟刚刚在商场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比。

　　这时候面碗端上来了，于惟楚点的是不加辣的清淡面条，而亦姜碗里是一半燃面一半抄手，红彤彤的汤飘着油辣椒。

　　于惟楚第一次见到有人吃饭是一半面条一半饺子，不禁多看了几眼。他虽然很少吃中餐，但也知道这个搭配有点古怪。

　　“我这个就叫‘面非面’。你看过《中华小当家》吗？一部很经典的老动画片。”亦姜想起来这动画片里有一集讲的是“面非面”，不就是她吃的这个混搭。

　　“没有，”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小时候看的是阿奇漫画。”

　　亦姜摇摇头，她不知道这个阿奇是啥玩意儿，“那你喜欢吃抄——饺子吗？”

　　“还行，我喜欢波兰饺子，苹果馅儿，或者蓝莓馅儿。”

　　亦姜差点咬到舌头，苹果馅儿的饺子？这大概是她永远都不会涉及的食物领域。因为于惟楚中文太顺溜，也长着一张亚洲脸，她都差点忘了他是个外国人。自己跟他的童年经历和喜好，真是完全不一样。

　　于惟楚解释了一下，“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每次从补习班放学就会去旁边一家波兰饺子店吃晚餐，那是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刻。所以一直喜欢到现在。”

　　亦姜非常惊讶，“补习班？你又不是在中国。”

　　“但是会去华人老师的补习中心。上课的学生几乎全都是亚裔。周末还会再去艺术、体育之类的兴趣班。”回想自己的少年生活，于惟楚找不到有趣的事情。

　　“那你学什么？”

　　“冰球，钢琴，再加上奥数。其实华裔家庭的鸡娃程度比起国内只多不少。有些体育项能做出成绩的话，可以在申请大学时加分。”于惟楚笑了。不管哪个国家的中产阶级都担心下一代阶级滑落，更别提亚裔在移民后还面对文化割裂，社会融入问题，所以有条件的家庭会更加疯狂地揠苗助长。

　　“你学冰球，斯盛学足球，这就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吧。”

　　“其实斯盛小时候和他妹妹一起学花滑。他们家里当时还摆着关颖姗写的书。只不过他实在不感兴趣，再加上学业考虑，才改了足球。”关颖姗，是千禧年前后美国著名华裔花样滑冰运动员，算是某种程度上引领了亚裔学花滑。但后来于家还是选了NCAA项目，也就是美加大学协会联赛里规定的运动项目，这能帮助下一代利用体育特长进藤校。

　　亦姜注意到了于惟楚的用词“他们家”，而不是“我们家”，有些好奇，“你小时候不是跟斯盛一起住吗？”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各自再建家庭。我不跟任何一方生活。” 他意识到自己今晚的确话比较多，但是想想似乎也还好。开口讲述的感觉，并不是那么不适。

　　“那你放学回哪儿？”

　　“不回，我读的是寄宿制男校。”

　　他的语气很轻松，亦姜却瞬间意识到他是那个被剩下的人。怪不得之前看他和于斯盛真的不太熟的样子。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亦姜心里细细琢磨着，没有选择直白无误的安慰，反而开始说自己的童年，“我小时候，我爸也基本不管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别人有那种两层文具盒，还自带卡通造型，特别好看，我做梦都想要一个。结果我爸就把游标卡尺盒子给我说这个也管用。哈哈哈哈，是挺好用的。”

　　于惟楚瞧着她，眼睛映着头顶路灯的光芒，眼神很温柔。他能明白她这种用类比而来的安慰。“那后来你有卡通文具盒了吗？”

　　“没有，后来就读高中了，也不用那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亦姜拿着勺子吹碗里滚烫的抄手，“你高中在干什么？”

　　于惟楚笑了。这可真有得聊。

　　于是乎，原本计划呆一个小时，变成了两个小时。食客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和亦姜依旧坐在原位。

　　直到月亮高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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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公司。

　　蔡助理正在整理开会用的东西，突然瞧见司机敲门进来。他这才想起来，由于临时开会，于总下午的行程取消，可他忘了通知司机。

　　歉意地道歉后，蔡助理起身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洗车券递给司机，“这个拿去用吧。”

　　“行，正好要洗车了。”司机笑着点头，转身离开。这时正好几个同事过来找蔡助理，要一起去会议室。

　　“哟，这么多洗车券。”有女同事惊讶，“怎么不送我一张。”

　　“朋友送的。”蔡助理拿起文件夹，跟大家一起出门，“早点来就给你了。”职场套话大家都会说。他心里明白，这券最好只给于总的车用。

　　一旁的男同事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教汉语的朋友送的？”他对那天的漂亮姑娘可是念念不忘。

　　蔡助理脚下一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收住表情，轻咳一声，“这边，到了。”说完率先推门进去。

　　几个女同事跟在后面，互相使了个“他的确有情况”的眼色。

　　一进会议室，所有人都换上职业表情，严肃认真，正襟危坐。今天的议题，依旧是内蒙的风力发电建设基地那边当地人愈来愈沸的抗议。

　　程扬坐下还在打哈欠，懒洋洋地把资料丢到桌子上，“不用管，一帮人闲得慌，抵制个屁。蚍蜉撼大树！”

　　“其实还是因为水土流失的问题。”叶经理在旁边提醒。

　　“我知道。”于惟楚思索着点头。他看到当地分公司反馈过来的资料了。

　　风力发电项目，占地面积广，在建设阶段会对当地交通路况，安置场所提出比较高的要求。修路，挖填基地，以及废料堆存都会对当地植被造成比较严重的破坏，短时间无法恢复。而内蒙，拥有广袤的草原，以及依赖草原生存的牧民。

　　“需要通知公关那边吗？”叶经理问。

　　于惟楚起身走到地图前面，目光聚集到内蒙古的区域上，“闹事者是牧民。他们本就有游牧习惯，跟着水土走。”

　　叶清明白了，那些人总会搬家的。一旦搬家，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游牧民族讲什么乡土情结。”程扬开始开玩笑，“没家也能过，对吧，惟楚。”

　　这话说出来，旁边的叶经理心里立马咯噔一下——越界了。开会的其他人立即低下头忙碌，佯装没听见。

　　程扬的脸色几乎立马谦逊起来，“不好意思，说错话了。不要介意，惟楚。”

　　于惟楚定定看着他，情绪让人摸不透。他半晌慢慢靠到椅背上，轻轻弯了下嘴角，但眼里并无笑意，“没事。”

　　蔡助理立即换ppt，会议进入下一流程。

　　开完会，叶经理最后关门出去。她关门之前看了一眼因为接外国供应商老总电话而独自留下的于惟楚。他似乎永远在忙碌，就像一直高速旋转的陀螺。

　　程扬其实说的是对的，于惟楚没有家。

　　叶经理从来不曾听过于惟楚提起他的家人。他有同血脉的亲人，但是他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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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室内。

　　挂断电话，于惟楚盯着手里的文件，似乎看进去了，又似乎没有看进去，就这样任由时间流逝。

　　他拿出手机，登录许久没有浏览的Instagram，结果竟然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于斯盛的同母妹妹订婚了。

　　于惟楚连她什么时候谈恋爱的都不知道，这转眼就订婚了。未来的妹夫是犹太人，在夏威夷的海滩边求婚。于斯盛似乎跟这个未来妹夫认识，在下面说恭喜兄弟，下次球场见。

　　于惟楚犹豫要不要给妹妹的动态点赞，拇指摁在手机边缘，最终没有点亮那颗爱心。

　　走到窗前，他独自俯视着阴天下钢铁灰的城市。街角行人匆匆，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但是他们也跟其他人产生各种各样的羁绊。那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端着咖啡杯的白领，跑步的运动爱好者……此刻，占据他们脑海的又是什么人？

　　对于惟楚来说，他脑海里这是一个刻意忽略的问题，但现在雾气散去，慢慢勾勒出谢亦姜的轮廓。所以，等他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拨过去了，但那端传来的却是一个含糊不清的男声，听着像修车铺那个脖子有纹身的男孩。

　　“你好，这是谢亦姜的手机？”于惟楚皱起眉头。

　　“对。你是谁？”

　　“于惟楚。她方便接电话吗？”

　　“有啥事我可以传话。她受伤了，现在不能接电话。”那边非常吵杂，仿佛在吵架。

　　“她在哪儿？修车铺？”于惟楚听到“受伤”两个字就蹙眉起身去取挂在门后的大衣。

　　“嗯嗯。”

　　于惟楚挂断电话，换衣服拿车钥匙，推开办公室大门。外面，叶经理还站着和蔡助理说话。

　　“Lucas的文件直接传我邮箱，有事电话联系。”于惟楚留下吩咐，转身离开。

　　公开办公室里所有人都齐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老板的背影消失在电梯。

　　蔡助理重新擦了一下眼镜，下意识看墙上的时钟，此刻是下午三点，于总竟然下班了。

　　多年来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