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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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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凑巧而已。那个故事里,他们一直在互相折磨。我妈怀孕了,他们结了婚。”
“可是……你也在里面。你不得不承受这些。”我依然沉浸在震惊中。
“我倒也没什么无辜的。我知道,我亲手促成了这个结果。在我们家,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掌控一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得不到自由。可能是我妈太坚决了,在忍受的同时,她以自己的方式折磨他。”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恨你。”
“他说他怕我。”
“他怕你?”
“他说他怕我,他怕他的儿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了。我不在家的那段时间,他们俩终于分开,他自由了。”
“自由了。”我重复着他的话。
剩下的两人却没有自由。直到他十八岁生日前,他的母亲也自由了,留下他一个。
“不值得吗?”我忽然问道,“惩罚,还有恨?”
如果值得的话,怎样去惩罚,怎样去恨?
法官在判决的前一秒发现自己不是法官,刽子手开始同情将要砍下的头颅。我们都只是人,却不是有权力掌控些什么的人,一些事发生就是发生,除了承受,我们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低语道,“我累了。”
我扶着闵子骞站了起来,在我的坚持下,我们没有直接回旅馆,而是去了附近的医院。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急诊的医生,包括沿途的路人,都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们,我胡乱地猜测着他们脑海里可能浮现的故事,我们冲动,年轻,又愚蠢的故事。
又过了不久,我们回到旅店。
“怎么了?”闵子骞的声音里一扫之前的疲倦,透出紧张。他看着我突然松开他的手,冲进了卫生间里。
我没忘记带上门。
“没事。”
那种恶心难受的感觉涌上来,又很快下去了。我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盯着白色马桶,盯着加了清洁剂后淡蓝色的水面。
这一刻,我想呕吐,我想大喊大叫,我想哭泣,我想摔碎整整一打的高脚玻璃杯。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做,早上喝的南瓜粥也老老实实地待在胃里,我只是感到恶心。
“你怎么样?”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显得有些遥远。
“挺好的。”我锁上门,滑落在光滑的地面之上。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从看到他没事的那一刻起到现在,都是我最好的时候。我或许应该换个形容词“很好”,“好极了”“不能更好了”,无论什么样的词语,都没有办法形容我此刻的感觉。
“我真挺好的,特别好。”
我很好。但我不想开门,也不想走出去,我也不想看到他。我就想坐在这里,坐一会。
“你先去睡一会,我很快出去。”木头传导着我的声音。
“嗯。”闵子骞没有质疑。一夜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他真的累了。他还没和我讲他怎样放过他的父亲,他们怎样放过彼此,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恍恍惚惚的小巷中走出,经过茫然无措的街道,最后坐到了被遗弃的垃圾箱旁边。
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最好没有了。我担心闵子骞现在的状态。他变了,像是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去了。他看起来没那么胸有成竹了。他本来就不是神,只是我一直把他当作神。我的神,现在可能需要我了。
可我不想出去。我听到他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听到他像一袋水泥一样瘫倒在床上,可能连衣服都没有脱。他太累了。他可是睡着了?我希望他做一个美妙的梦,或者干脆不要做梦,一觉醒来,他一定又会恢复原样了,会有新的力量将他灌满。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划过,我的脸有些痒。我后知后觉地哭了。我想放声大哭,可是我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我在无声地哭泣,咬着自己的手背。
我可能发出了一些声音,也可能没有。我小心地克制这自己。我的手背上出现了浅浅的牙印,我发现自己下边的牙齿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整齐。
我在为了什么而哭?我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抱歉。我太紧张了,我可能只是需要释放一下。闵子骞让我担心了,这是他的原因。我会让他补偿我。
还要什么补偿?我明明已经拥有了太多。我没有遇到我最不想遇到的后果。他没有先我一步死去,他也没有杀人。我可以轻轻松松地握着他的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阻碍,警察或是冰凉的银色栏杆。这是最好的结果,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焦头烂额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再没什么要担心的,我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今天就让它这样过去。剩下的明天再考虑。我现在只需要站起来,把门下的插销顺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走出去。
我可以躺在他旁边,我也可以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我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四十三分,后来我把手机塞给闵子骞,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就冲进了卫生间。不管现在是什么时间,我们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明天我会让闵子骞重新给我讲个故事,把那些不好的,悲伤的,痛苦的,都改掉。
改掉。
现实中悲剧已经够多了,我不要我随随便便说一个故事,然后它就发生在我眼前。
我不要。
我只需要站起来。
数十秒。
十,九,八,七……
我只需要站起来。
十,九,八……
重新数。
十,九……
我躺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盯着白色砖块之间的深灰色缝隙。我想象着一只蚂蚁从里面爬出来,爬出来然后爬到我的身上。然后一只接着一只的蚂蚁爬出来,组成一整个蚂蚁军团。干净洁白的地面被黑压压一片覆盖,密密麻麻的黑色在白色上涌动,如潮水一般。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有些怕虫子。
之后会怎么样呢?他不用杀人,我们不着急了,我们不用急着去做任何事情。第一次审判结束,我们像是获得了缓刑。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是又有谁在催促我呢?
我。我催促着我。我讨厌我自己的磨磨蹭蹭,拖延时间,胆小懦弱。我给自己设立了截止时间,在死线之前,我得完成“结束我的存在”这一重大任务。为了什么?为了对我自己和其他人都更加公平,为了实现我的理论,为了……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结束我的痛苦,结束过去生活中,难以忍受的无聊和烦闷。
可现实是,结束痛苦的过程同样让我痛苦。随着结局临近,我越来越痛苦。我可能是害怕了,在走向未知的路途中,我也在一点一点变得贪婪。为了这一点贪婪……闵子骞!我是不是也可以忍受一些所谓的痛苦?
“谈恋爱是快乐的,为什么不尽情享受呢?”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我的痛苦一大半都来自我本身。我创造痛苦。我像小蜜蜂一样毫不疲倦,为自己创造痛苦。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在意,我哪里还会痛苦?我明明是为我的口是心非而痛苦。
“你还好吗?”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闵子骞的声音,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我很好啊。”我下意识地回答。
“你已经在里面呆了两个小时了。”他的声音门很近,他似乎紧贴着门在说话。
“我可能得再待一会。”
“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依然是疲倦的,这倒显出了一种平日里没有的磁性。
“我就是想一个人。我忽然想自己待一会。”
“我要上厕所。”
“你可以去楼下。”
“我不认识路。”
“出了电梯右拐。那里有个提示牌。”
“真的没事?”
“我踹门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你躲开,我真的踹——”
“别。”我打断了他。“我靠在门上呢。”
“真的没事吗?”他的声音离我又近了一点,他像是蹲了下来。
“真的。”
“好吧。”他不再说话了。
不再有新的动静传来了,也没有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猜闵子骞可能回去睡觉了。他才不想上厕所。
我有想过脱离这个世界而生活吗?就我们两人。
轻轻松松完全脱离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一草一木都不归我所有,我得拿出自己的价值到市场上换,换来砍一百根木头盖房子的权力,到小溪里抓鱼的权力。
那么,开始时用一些钱吧。我没有问过闵子骞——“你想过在丽江开一家酒吧,或者花店(咖啡或者蛋糕店也可以)吗?”这是符合我不切实际幻想的一种未来。浪漫,漂浮,空虚,所以不切实际。这样是不是也可以?
还是实际一点。我去打印店好了,他有驾照,他可以去给人家开车。我们明明怎样都能活下来,活得很好。读了这么多年书,该忘掉就忘掉,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么大的责任我承担不起,不如承担些小的,多跟着闵子骞学一学,我便也不会在意旁人了。
做什么都好,可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怕是只喜欢那种自由,无所阻碍,懒洋洋的氛围罢了。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一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我好像什么也不想做。
这么想来,可能是因为我太懒了。我什么也不想做,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总应该做点什么,但我什么都没有做。马美拉多夫被马车撞死了,除了喝酒,他也什么都不想做。他和我一样。
既然活着就必须做些什么,我不想做些什么,我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现在走的不就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告诉我这不太对。
做些喜欢的事情吧!所有爱着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这样说过。“我想要你快乐。”可是做我喜欢的事情不足以让我生活。我喜欢猫咪,喜欢看电影,编故事,喜欢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我的喜欢也十分浅薄,我没有建立猫咪救助中心的想法,写不出什么精彩的评论和小说,更不会去组织什么督促大家走出家门,晒晒太阳的运动。
一切的一切,让我很愧疚。
“你妈妈打电话了。”闵子骞的声音又冷不丁地传来。
“啊?”
“我刚刚接了。”
“我妈说什么——你说什么了?”我习惯性地开始紧张。“你为什么接我的电话——”
“她连着打了四五个,然后发短信说你再不接她就报警。”
“你应该让我接的。”
“对不起。”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抱歉,“我说我是你旅行团的朋友,你去看演出,然后把手机掉在车上了。你现在想和她说话吗?”
“不想。”
闵子骞那边又没有声音了。我再一次感到愧疚,为他,也为我妈妈。我刚刚粗鲁无礼地对待了他们。如果我始终感到愧疚,我为什么会一直做这样的事?
“对不起。”我从地上坐起来。
躺了好久,我有点头疼。我靠着门。“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