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棒性检验》赤池

25、结局

　　雨早就停了，风也消失了，世界忽然变得无比寂静。月亮出来了，今天的月亮，是极细极亮的一条曲线。几缕云从它旁边飘过，淡淡的，丝绒般的纤细，交织在一起，是发白的烟圈。

　　我坐在旁边纪念品店的屋檐下，一辆车朝我驶了过来，在狭小的街道里，它打着远光灯，刺眼的白光晃的我睁不开眼睛。巷子里面有人迎了出来，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我看到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庞，心脏似乎恢复了跳动。

　　他还活着。

　　那他的儿子呢？我一半的心放了下来，一半的心还提着。适应了这样的光线，我开始观察他的神情，衣着，还有行动。他的脸色没什么起伏，这一点和闵子骞很像。

　　他把钥匙递给了旁边的人，独自走进了巷子。我总觉得他黑色的休闲西装有些奇怪，在他走在路灯下的瞬间，我发现，他左臂下的衣服似乎反射着不同程度的光亮。

　　他们还是发生了些什么。

　　闵子骞呢？我眯起眼睛，看着男人的背影，他走的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健，他很快拐进了酒店大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看了眼时间，还差十三分钟就到凌晨一点了。他们两人至少一起待了八个小时，我的腿都坐的有些麻了。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开始往回走，闵子骞最好在房间里等着我，如果他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他会在的。

　　他确实不在房间里。回去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他。

　　他靠着那个早就不用了的垃圾箱，正坐在地上，灰色的猫咪卧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放空般地落在远处，一个含义模糊的远处。

　　我飞快地朝他跑过去，他的嘴角有一些隐隐的淤青，手上还有一道极深的伤痕。血凝固在上面，反射着可怖的黯淡光芒。他应该先处理手上的伤口，他的伤口会感染的，可他现在却坐在垃圾箱的旁边。

　　我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酸涩。

　　我没有说话，坐到了他身边。

　　“地上凉。”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沉闷，又有些尖锐。像是被随意包裹起来的玻璃渣，表面很钝，但有着藏匿起来的锋刃，内里是破碎的。

　　“没事。”我小心地抓起他的手，在路灯下，我检查着他猩红骇人的伤口。

　　“对不起。”

　　“没关系。”他在为了什么道歉？为了欺骗我，让我担心，自己受伤，计划失败，还是为了一些别的事情？如果他是在朝我道歉，那我可以保证，我早就原谅他了，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

　　猫咪翻了个身，往他身边凑了凑。今天有些冷，不少地方还有着积水。大雨过后，一切噪音都好像被雨水吸收了。今天也没有人在楼下喝酒划拳。他们往常都会闹到深夜。

　　不过，现在早已过了深夜，而且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你看今天的月亮，像不像猫的抓痕？”他低头看了看身旁的猫，它的灰毛蓬松而柔软，是月光下，一颗毛茸茸的宝石。

　　“像猫的爪子。”我笑了几声，“抓痕一般都是直的。”

　　“对。”他也笑了，把我揽进了怀里。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扰到了猫咪的睡眠。尝试着换了几个姿势后，它还是站起来了。猫伸了伸懒腰，步伐轻盈地钻进了树丛。

　　“对不起。”他再一次说道。

　　“今天的事……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他咕哝道。

　　“没事，怎样都好。”

　　“如果……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和我讲一讲。”

　　“看到我，他很震惊。”他缓慢地开口了，句子有些散乱，“一开始，他很正常的走进来。他还向我打了招呼，然后他坐下了，他没发现是我……我们约在一家饭店里，饭店的包间。真正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就把我认出来了，他转身就走，我拦住了他。”

　　“他——”他顿了一下，说道，“我还没有开始说话，我刚刚拦住了他，他就开始大声叫人。”

　　“我有点生气，但我当下不能杀他，因为服务员就在门口。服务员走进来，他拿起衣服就往门外走，我们完全没有吃饭。”

　　“他们说了几句，那服务员把我拦住，开始问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下没能脱身。我眼睁睁看着他出了门。我甩开服务员，追出去，在他还没有打开车门的时候，我抓住了他。”

　　“我拿刀抵着他的脖子，把他带到一条比较黑的巷子里，那里面什么人都没有。我只想让他听完我的故事，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我明明还没有开口，我什么也没说，但他一直很激烈地反抗。我想控制住他，但我不小心划伤了他的脖子，那时候，我还不想伤他的。我把刀扔在一边，把他摔倒在地上。我不该扔下那把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怕，带着一种冷酷的理性。

　　“他看着我，反手捡起了那把刀。”他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受伤的手在我的手里抽动了一下，“他整天讲国学，竟也没忘了怎么打架。”

　　“之后，”他哼了一声，“之后我们算是在搏斗。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我只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下，我们就开始试图杀死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很长很长。他坐在地上，我也有些累了。我把刀踢开，然后卡住了他的脖子，我手上的血流到了他的衬衫上，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看起来很……害怕。”

　　“他很害怕，我能感觉到。我也能感觉到他讨厌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局面。那人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就这样讨厌自己的儿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凭什么……我回想着脑海里的画面，却只记得那人徐徐的步伐，还有他越走越远的身影。他身上确实有血迹，我男朋友的血迹。

　　“我给他讲我妈，还有我自己。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讲的，我的故事很长很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不想继续下去了。我差点杀死了他。”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很轻很小的幅度，几乎难以察觉，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叫了我的名字，”他有些呆滞地望着前方，“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他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些清醒过来。我想要他忏悔的，我想听他说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我松开了他。反正他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我坐在一边，看着他剧烈地喘气，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像一个空壳坐在那里，我没有想到，他那样恨我，比我恨他还要恨我。”

　　“他终于说话了，我忍了他这么久，就是想听他说些什么。他开始说话，他问我，是不是我妈和我说了什么。他说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和我无关。”

　　“和我无关？”他冷笑了一声，“我问他，你是我和我妈的皇上，你不爱她，欺负她。你讨厌她，又偏偏要生了我。你凭什么这样做？哪里又和我无关？他很着急，他开始紧张了。他说我妈撒谎，他才是受欺负的那个。他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他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我早就猜到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自己的版本，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但当我真正听到的时候，我一下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说，我可能完全没有计划好这一切。”他喃喃道，“我还没想好。我想杀了他，我可能也不想杀他。我还没想好。”

　　“我有些信那个故事，它很真实，还有细节。但我的故事也是真的。我的故事本来就是真的，他绝不是个好人，他给我，给我妈带来这一切，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但是，但是我……我也没有权力，现在的局面都和我有关，我给所有人……我明明没有错。”他喃喃道，“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他忽然变得有些凶狠，“就算我真的杀了他，我也没有错。虽然现在他还活着，我没有杀他。”

　　“我以为我可以判断一切的。如果我能判断一切，我做什么就都是对的，但我不能，我不是上帝，我也不是神，我有什么资格判断一切？我太局限了，我只是一个人。我为什么能杀他？他该死，他应该受到惩罚，我有资格杀他，他给我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我为什么……我凭什么杀他？我明明为了一种公正，我信奉的公正。那我应该更公正一些。我不知道怎样去衡量他给我带来的痛苦，我也不知道怎样去惩罚他，我应该要他道歉，揍他一顿，还是把他关起来，折磨他，又或者是直接杀了他。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而且……而且听了他的故事，我甚至有些理解他了。我从小对任何人都很冷淡，但我知道自己能看透他们，我能理解任何人。”

　　“他也只是个人，不好，但也没那么坏。我理解他了，像理解我妈一样，我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这是一早就注定的结局。我可以惩罚任何人，但任何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当你理解了他们——哪怕是理解了他们的坏——你再没有办法惩罚了。大家都只是人。”

　　“连恨也不值得，他坏有他的原因在里面。每个人都可以被理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杀死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杀死他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坚定的认为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如果我真的像我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想紧紧握着闵子骞的手，又担心碰到他的伤口，那伤口应该处理一下的，可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

　　“没关系，没事的。都结束了。”我小声念叨着，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我自己。“不管怎么样，不管结局怎么样，不管他有没有死，那都是最好的结果。发生了的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都结束了。”

　　“他说什么了？他的故事？”我试探地问道。

　　“他讲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他像是不太想讲接下来的内容。“他讲了——”

　　他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他用那只看起来完完整整，没什么伤痕的胳膊再次把我揽进了怀里，他的怀抱是冰凉的，但很紧很紧。

　　“他讲了——”他张了张嘴巴，“他讲了咱们的故事。”

　　“咱们的故事？”

　　“就那个被咱们抛弃了的，那个乱七八糟的，那个不再相爱的故事。那个故事里，你的爱要长一些，而我很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