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棒性检验》赤池

24、发生

　　“你们俩居然会在一起。”王芸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她是一个人的办公室，很宽敞，棕色桌子上还放着小茶台。

　　我朝她腼腆的笑笑，还穿着校服的闵子骞站在我身旁，我们牵着手。

　　“你的情况我已经和上面说过了，高考能参加还是要参加的，毕竟，那是咱们自己的人生，对不对？”

　　这是闵子骞的班主任应该做的事情，年级心理老师也会管这些吗？

　　闵子骞点点头。“谢谢老师。”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但很礼貌。

　　“我们联系了你父亲，他一会就过来。你妈妈的事情……”

　　我心里一惊。我现在有些害怕听到他父亲的名字。联系那个人做什么？

　　“谁让你们联系他的？”果不其然，闵子骞被惹恼了。

　　“没有谁。”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低声说道，“走吧，别见他。没咱们什么事了。走吧。”

　　他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继续质问着老师，“谁让你们找他的？”

　　“他是……”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管不着。”怒气冲冲地抛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啪”的一声，他也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醒了。忽然起了很大的风，打开的窗户被风刮得骤然间合上，发出巨响。我揉着眼睛，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层毯子，我坐起来，毯子滑落在旁边的床上。电视早已经关掉了，除了呼呼的风声，房间里很安静。

　　他好像不在这里。

　　“闵子骞？”我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淋雨，或者喝酒的缘故。我清了清嗓子，又叫了他一声。

　　“闵子骞。”

　　依然无人回应。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候。闵子骞走了，他已经出发了，他对我撒谎了。他一直在对我撒谎，我太大意了，我始终没有注意到，他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做了小小的改动。

　　该死。

　　我应该在细致一些的。

　　他真的出发了吗？他也可能只是短暂的出去一下。起风了，他说不定是想下去检查一下猫窝，或者买一些吃的回来。

　　就算他真的出发了，我是不是应该在这里等着，等他回来？我明明自称接受了所有的结果。

　　我会等到他的，我会等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他，我会看着他洗掉身上的血迹，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们会趁着夜色跑上任何一座山，一直跑到山顶。

　　还有什么其他的结局吗？

　　当然有！太多太多结局了，我只是从里面挑了几个中等水平的出来，然后开始自己骗自己。我不敢去想那些侥幸的好结局，也不敢去想那些我无法承受的坏结局，那些坏结局，比如，比如——

　　我飞快地下了床，换好衣服。我想要联系闵子骞，但我不知道怎么联系，我没有他的电话，或者任何其他的通讯方式。这几天，我从来没有过要联系他的需求，我们总是在一起。我应该留个电话的，我得让自己找得到他。可是我没有。

　　现在是晚上五点十七分。我重新打开了窗户，天快黑了，窗外刮着风，不过没什么雨。风声很响，广告牌像是随时随地会被风吹倒在地上，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还有一连串让人莫名其妙紧张的电动车警报。我颤抖着，在手机里输入着一些“丽江”“国学”“闵”之类的字，我总是打错字，每次打错，我都得把输了一长串的东西全都删掉。他就是这样找到他父亲的，我也想这样找到他。

　　我还可以给我们的高中打电话。这是刚刚的梦带给我的启发，学校总能找到学生，还有学生的家长，不是吗？我还可以……我还可以报警。

　　想到这一条路，我忽然感觉到有点恶心。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跑到卫生间里。坐在地上，我努力抑制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反胃的感觉。我可能是太害怕了。

　　报警的话，我是要去找他，还是带人去抓他？来得及当然是好的，来不及，来不及的话……

　　不要，我不要。我飞快地换了鞋，跑出了旅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

　　我出了门，风很通情理地小了下去。我看着手机里的地址，一边往前走着。出于一种合理的假设，他们约好的那家餐厅应该和闵行——他的父亲住的地方并不远。天渐渐黑了，我走在绕来绕去的古城街道中，终于找到了那家民宿。说是民宿，那更像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特色酒店。它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小巷的尽头，在一条铺着玫瑰色软地毯的道路深处。我走了进去，一个小孩在院子里逗弄着小狗，通体金黄的小狗绕着他转圈圈，叫的很凶。

　　那小孩却并不怕，拿着树枝拂过小狗的毛发。我走了进去。这是酒店的前院，里面有鲤鱼池，摇椅，还有木头秋千。房间应该都在后面。我走进大厅，一眼看到了站在前台的服务员，看到我，她看起来有些好奇。

　　“您好，有预约吗？”

　　“我找一位姓闵的先生，闵行。”我直奔主题。

　　“我们有规定，这里不能找人的，您可以自行联系您要找的客人，然后在这里等一会。”

　　“谢谢。”我没有再尝试，掉头走出了酒店大厅。

　　那小孩还在院子里玩。忽然，我头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子晏！”小孩应声抬起头，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匆匆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到里面去玩。”

　　她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从我身边经过，她径直走向了她的小孩。她拉起小男孩的手，后者坚持要带着狗一起进去。

　　“闵子晏。”看着他们，我忽然开口道。

　　如我预料般，他们母子俩朝我看过来。我和那女人视线相对，一瞬间，我认出了她的脸。

　　是那个酒吧里的美丽女人。一些早已抛之脑后的疑虑重新被我拾起来，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个个的烟花，轰地炸响，只留下了灰烬，或是余烟。他一直在计划着，被我当成情敌的女人，其实是他父亲的漂亮妻子。从来没有什么市长夫人，这只是一个几乎算得上毫不相干的女人。

　　“什么事？”她看起来有些警惕。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闵行—你丈夫现在在哪里？”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有事情找他。”

　　“他出去了。”

　　“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你是谁？”

　　“我……我是来应聘的教师。”

　　“对不起，我太唐突了。”我笑了，“我刚刚一直不确定，就试着叫了一下，没想到还真的是。”

　　“我是发邮件联系您先生的，我没有他的电话。他和我约了一家餐厅见面，就在今天。几天前收到了回复，我就没有再管了。可是刚刚，我发现那个地址链接乱码了。所以我想来这里问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希望。”

　　我撒谎撒的好极了。我觉得她会相信的。她最好相信。她应该不怎么看她老公的邮件。

　　“奈川花园。”

　　“谢谢您。”我感激地笑笑，她朝我高傲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三十七分了。一般晚上的见面，会在六点，或者七点左右开始，那是个合适的吃晚餐的时间。闵行已经出去了，希望我不会太迟。

　　他也不着急的，他还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太迟。

　　他最好多讲一会。

　　我看着手机上的地址，那是一个口碑很好的日料店。出乎我的意料，它并不在古城里。我随即出发，不过由于平时不怎么运动，没跑几步我就有些累了。天上又零零星星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我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日料店不是很大，也没有多少人。大堂的墙壁上挂着鲤鱼灯，里面是被深蓝色的帘幕隔开的榻榻米。服务生刚刚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放下两盘炸得金黄的天妇罗，周围充斥着小声交谈的私语。再往里走应该是包厢。

　　如果是老板和前来招聘的员工一起吃饭，谁来付钱比较合适？我又开始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琐碎事情。

　　“您好，我找一位闵先生。”我剧烈地喘着气。

　　“房间号是多少？”

　　“不知道。”

　　这里的服务生全都系着明显是用来装模作样的深红色围裙，包括眼前的前台接待员。听到我的回答，他朝我扬起了眉毛。“不知道房间号？”

　　“我只知道是这家店。”

　　他查着柜台上的预约记录，然后说道，“不好意思，之前的客人……姓闵？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我心里一惊。

　　“你最好自己联系他吧。”

　　我本来就不牢靠的希望，忽地一下被扑灭了。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他，我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我忽然想到这样的一种可能。他们两人聊完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决定回去，回到我们的房间里。可我不在那里。他回去了，没有看到我，他一定会担心的。我不能让他担心，我得赶紧回去。我想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前额的疤痕，他今天一定累极了。我不能让他担心，我得回去。

　　刚刚走到门洞里，甚至还没有拉开旅店透明的玻璃大门，我又开始害怕了。他真的回去了吗？如果他不在房间里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不想再往前迈出一步了。我只想扭头就走，飞快地跑开。

　　跑开。

　　不管去哪，我只想远远地跑开。我几乎是强迫着自己在往前移动脚步，那个房间，这几天被我当成家一样的房间，我现在对它感到害怕了。又是一种熟悉的恶心感，带着一股酒味，从我的胃部翻涌上来。

　　我再也不要喝酒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喝酒了。

　　“滴”的一声过后，绿色的感应灯亮起，我刷开了房间的门。

　　闵子骞果然没有回来。早知道会这样了，不过我还是感受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失望。我还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应该知道的。

　　“你应该知道的。”我想起了他身上淡淡的汽水味。

　　求你了，你得知道。

　　我该怎么办？

　　紧张的思绪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任由重力的作用，我滑落在地上，沿着开了一半的房门。我没有哭。我以为我会哭的，但我没有。

　　“怎么办都可以。”

　　怎么办都可以。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的。没有什么后果是我不能承担的，哪怕是令我恐惧，紧张，厌烦，充满痛苦的后果。我找不到他，我将承担我找不到他的后果。他杀了人，我也将承担他真的杀了人的后果。事情不管怎样发生了，发生就是发生。

　　事情发生了，然后面对。

　　向你的儿子忏悔吧！我想扯着闵行的衣领大吼大叫，听到了吗？跪下去，向你的儿子忏悔！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你最好给他一个解释。他是复仇的英国王子，他杀不了人，哈姆雷特没有办法杀人，因为他是哈姆雷特。

　　我在古城里转来转去，没有放过我所经过的，任何一条僻静的街道。可是哪里都没有我男朋友和他父亲的踪影。又胡乱地走了一会，由于不想回我们的房间，我决定到闵行的酒店门口等着。

　　我决定等到天亮。如果没有结果，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去丽江——我现在更愿意把它称之为维利叶——的警察局。

　　我靠在小巷的入口旁，几乎是毫无知觉地，开始了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