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棒性检验》赤池

23、前夕

　　闵子骞的父亲比我们早四天到达丽江，活动只有两周，也就是说，还有两三天，他们一行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确实是想和我还好谈一场恋爱的，虽然他不承认，但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他终于对我坦诚了，他的过去，他的计划，以及他私下里产生过的，对未来的的一切安排。我知道了很多，但我同时也知道一点，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他，甚至是他的身体。

　　尽管他始终正确，他的痛苦不会比我少一丝一毫。两种欲望在他的脑海中竞争，他一定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生的欲望和死的欲望，复仇还是放弃复仇。他是爱我的，他想和我一起回去，我们可以一起在这个讨厌的世界里多待一段时间。至于待到什么时候，可能是我们对对方彻底厌倦的时候，就像我们厌倦生活一样。当我们不再愿意为未来做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努力了，我们毫不留情（或者充满愧疚）地放弃了它，如果真的回去，有朝一日，我们难免不会以同样的理由放弃我们的爱情。

　　他想过，他一定把一切都想的清清楚楚，不能再清楚了。考虑清楚后，他决定保持原样，他决定对我坦诚。

　　我和他做计划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毛病，我们不大愿意改变，毕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保持原样统统是最好的选择。保持原样足够被动，足够消极，足够无能为力，如果我做了什么改变，让我从此处于更加痛苦的境地，我会埋怨我自己。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不过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会理解他的选择。

　　他知道，当他他开始行动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开始倒计时了，说不定还有我的。一切都忽然变得紧迫起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他？”下雨了，闵子骞撑起伞，我们走进了附近的公园。灰蒙蒙的天色下，湖水也是灰蒙蒙的，像一片片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湖上有几只划水的鸭子，毛色发白。鸭子在湖中觅食，时不时把脑袋埋进水里。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这样的场景显现不出一点生命力。

　　我们走过青色鹅卵石铺着的小道，走进矮小湿润的树林。雨被厚厚的树叶遮挡了一部分，不那么密集了，但仍旧时不时会有一大颗水珠滴下来，只用一滴就足以把衣服打湿。

　　“他住在一家很高档的民宿，”他把我往身边拢了拢，说道，“管理也非常严格。我没办法去前台问到他的房间，也不能直接去敲他的门。我想过就在外面拦住他，或者直接走到他面前，那样很方便，不过周围会有很多人。”

　　只是见一见的话，人多一点，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我想提醒他，不过又放弃了。

　　“我也不能用我自己的身份找他，如果他肯见我，当然是好的。我担心的是，他看见是我，不仅不肯见我，从这以后还开始戒备。所以我编了个名字，给他发了邮件。”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或者前天，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听到这里，我有些走神，差点滑倒在鹅卵石路面上，闵子骞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我给他发了一封充满热情的邮件，里面每一个词语我都细细考虑过。我说我是一个当地的国学爱好者，想去他那里应聘教师。我在网站上看到他们正在丽江，希望能趁这个机会见一见他。”

　　“他是做什么的？”

　　“教育培训。他们公司主要是开一些兴趣班，教小孩子读《论语》《孟子》，弹弹古筝，琵琶之类的，还有跳舞。他生意做的很大，这次到丽江来，可能也是在考虑要不要在云南开个分校。”

　　“他回复了吗？”

　　“回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盯着路面。“明天中午，在一家餐厅的包厢里，就我和他两个人。”

　　“餐厅吗？”

　　餐厅。比我想象中更危险了。监控，服务生，保安……到处都是人，在餐厅还没有办法锁门。

　　“对。”他呼出了一口气，说道，“餐厅。”

　　闵子骞拒绝告诉我那家餐厅在哪里，我表示抗议，我希望他能对我保留始终如一的坦诚，但他还是拒绝告诉我那家餐厅在哪里。“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就是去见一见他。”我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他也坚持用谎言来搪塞我。

　　我不信他。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担心什么？他担心我和他一起去，担心我阻止他，阻止他做什么事情吗？我几次三番地表明了我的理解与支持，闵子骞都当做没有听见的样子，“不用担心，我就是和他见一面。”

　　他不想告诉我那家餐厅在哪里，他也不信我。

　　不信吗？不信就对了，我也不信。我在对他撒谎，我分明就是想阻止他。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一直心照不宣地用谎言交流着，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交流却丝毫没有障碍。

　　太他妈的荒唐了。

　　闵子骞忽然笑了，我觉得他也是这样想的。他低沉好听的笑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听见几回。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走着。穿过树林，是砖块铺成的小路，然后是水泥地面，然后是木桥。走在桥上，鞋子和桥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走在桥上的那个瞬间。

　　那是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那是个美妙又寂静的晚上。晚风拂过我的脸颊，吹动着桥下早已枯黄的草。深深浅浅的波浪翻滚着，静悄悄的波浪，拍打金黄色的沙滩。与那天相同的海盐气味正弥漫在我的身边，他是我身旁氤氲的白雾，冰冷，凉爽，沁人心脾。噼里啪啦的雨正打在桥面上，是一种彻彻底底无能为力的声音。

　　再一次，我什么都不想做了，我有些接受了这样的感觉，我发现有这种感觉也不一定是坏事。此刻，我有些爱上了桥，世界上所有的桥。我想和他走在桥上，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就是明天了吗？”我问道，虽然心情波涛汹涌，我依旧在刻意地保持声音的平静。

　　“明天。”闵子骞开着有些悲伤的玩笑，“咱们还有一天多时间，现在回去，我们还赶得及做任何事情，我们把它做到厌倦。”

　　“我想和你在桥上多走一走。”他没有拒绝。雨滴细细密密地打在桥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感觉我的运动鞋，连带里面的袜子，都已经湿透了，穿在脚上湿漉漉的，还紧贴着皮肤，难受极了。我前男友讨厌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一下子想起来好多事情。我忽然不想打伞了，我松开他的手，跑出了那一小片干燥的黑色天空，跑到了雨里。

　　闵子骞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想把我叫回来，不过他很快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收起了伞，也朝我跑来。

　　“到美国去，还怕下雨吗？”他喃喃道。他很快也被打湿了，他的头发湿成一簇一簇的，正垂在脸前，由于寒冷，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像是晶莹的草莓糖果，他现在很好看。

　　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和我一样。我们可能正在一场傻乎乎又很可爱的偶像剧里。

　　我们在雨中接吻。

　　中午十二点左右，我们回到旅店。在这之前，我们第一次在楼下的饭店里吃了过桥米线，还去看了垃圾箱旁边的猫咪。

　　前几天，我一觉睡到下午的那一天，闵子骞和饭店的老板一起，给猫搭了个小棚。他们放了纸箱，还在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他说，那猫一开始不肯靠近，叼着它的两只幼崽藏到了树丛里。不过，下雨的时候，它还是勉为其难地住进来了，老板决定照顾它的饮食起居，等那两只小猫大一些，他想把它们当做礼物送给自己的小侄女。

　　对那只灰猫来说，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不知道，我看向闵子骞，他也摇摇头。

　　闵子骞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一瓶有些高档的酒，他并不缺钱。这几天，他一直在艰难的维持他的谎言。他妈妈走的时候，给他留了十多万，足够满足他大学阶段的所有开销。

　　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我有些紧张，他也比往急迫很多，我们跳了很多步骤。

　　我们不知道怎样可以更加彻底地占有对方，我们都在尝试着。

　　我的嘴唇被咬破了，但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是尝到了一些带着腥味的铁锈气息。

　　雨停了一会儿，很快又下了起来，不过没那么大了。窗户外吹进来一股清凉又潮湿的，让人神清气爽的味道，我多次形容的味道，也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洗了澡后，闵子骞换了一件白色的T恤。他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两个一次性纸杯里倒酒。其中一个杯子有些漏，透明的液体从杯底漏出来，漫在桌子上。他把那个杯子扔掉了，重新换了一个。

　　我放下擦了一半的头发，跑去帮忙处理桌子上的一片狼藉，他在旁边继续小心翼翼地倒酒。以防万一，他这次直接用了两个叠在一起的纸杯。

　　“我之前从不喝酒的。”我感叹道。

　　“我能看出来。”说着，闵子骞把其中一个纸杯往我这边推了推。我端着小纸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里面有很醇厚的一股粮食的味道。

　　“这个度数很高。”他提醒我，“喝一点就好。”

　　“没关系。”我闭上眼睛，喝了一口，不算小的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后脑。好难受！我皱起眉头，抬眼望过去便是闵子骞的一脸笑意。

　　“不好喝。”我撇撇嘴。他哼了一声，挑起眉毛，算是做出了答复。

　　我们第一次打开了房间的电视。这是一个比较便宜，也比较老旧的旅店，电视也没有交钱，从头换到尾只有十三个台，都是些新闻，家庭剧，拳击比赛，养殖经验之类的节目，我最终停在了戏曲频道。

　　“就看这个？”闵子骞有些不满意。

　　“这个热闹。”我也不怎么想看电视，就是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做些什么而已。

　　“你记得那个心理老师吗？王芸。”我横着躺在床上，他坐在一边，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戏。“她好像要退休了。”

　　“退休吗？她看起来不是很老。”

　　“符合一些条件，应该就能提前退休。她已经转了行政岗，你们这届可能是她带的最后一届了。”

　　“挺好的，”他说，“不用整天管一群不听话的学生，她可以每天养养花，种几株草，好多人一辈子都在盼着退休。”

　　“是挺好的。”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有些困了。我们聊的内容也太过无聊，刺激有趣的故事结束了，该试探的也试探过了，虽然我什么也没问出来。我们居然开始聊回忆。明明我们即将面临这么多事情，紧张，可怕，危险的事情。我的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的事情都融进了那团浆糊里，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又过了不久，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