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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坦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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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来丽江?”我很早就问过闵子骞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回答就模棱两可。如果我现在再问一遍,我敢保证,他一定会给我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答案。
“为什么来丽江?”我想我知道了。虽然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但现实令人惊异地,开始和它对接。我们太不小心了,我们都没有什么创造力,我们编不出什么新奇美妙的情节,他在讲他自己,我在讲我自己,我们讲的含含糊糊,好像真的在凭空编造一样。那故事每荒诞一分,就离我们两人更近一步。那不是于连和玛特尔的故事,那是于渺和闵子骞。
在我的猜测中,他的父亲也在这里。在我们方圆十多公里以内的一间屋子里。
我想做点什么,我想帮帮他,帮帮闵子骞。我当然不是想帮他杀人,我不想看到他茫然无措的样子。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他说死亡会比警察先来,所以我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他的理由听起来通顺极了。
不仅仅是担心他,随着夜色,我的担心在一点一点地加深。我没功夫去考虑我痛苦的来处,我没时间考虑我的理论,我的正当性,我甚至不想闭上眼睛,我担心他半夜从床上悄悄溜走,去做他坚信不疑正确的事情。他在我旁边躺着,背对着我,身体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这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想要把他锁起来的冲动。
我很疲倦,但我不想闭上眼睛。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睡梦中的他的手。我可能还是太胆小了,不过这一刻,我希望他和我一样胆小。
我睡着了,睡得很沉,甚至没有做梦。我睡着了,又在深夜里突然醒来,惊醒我的,是我自己紧紧绷着的心。黑暗中,他正站在电视柜旁喝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明明握着他的手,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我挣脱了。
“我吵到你了吗?”他回到床上,注意到了我的动静。
“没有。”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亲了亲我的嘴唇,然后躺了下去。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舒缓,听着听着,我也睡着了。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今天是周六。距离我们认识,已经一周过去了。才一周啊。我有些恍惚,我总觉得我们已经到了要过纪念日的时候了,可能是认识七天零九个小时的纪念日。
“故事讲完了,又变得有些无聊。”我盯着天花板。闵子骞坐在旁边,正剥着一个橙子。每次看到橙子,或者橘子,这类圆鼓鼓胖乎乎,里面有好几瓣的水果,我都会想到怀孕的女人的肚子。同样的,当我看到怀孕的女人,我会觉得她的肚子里其实是个大橙子。
“咱们可以换一个。”他递给我一半,我伸手接了过来。
“剩下没有什么好讲的。”
这橙子很甜。不过吃完后我的手变得有些黏黏糊糊,我下了床,到卫生间里洗了手。
“可以再补充点细节。”闵子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卫生间的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用毛巾擦干了手。
“你可以详细地描述一下,你是怎样爱上我的。”
“我可能只是喜欢你在舞会上穿的灰色半袖。”我朝他打趣道,“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细,对不对?模模糊糊的才会比较浪漫。”
“没错。”他笑了,“我也觉得,有些问题,没必要去想的那么清楚。”
我们像是在打哑迷。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对他杀父志向的隐喻。他打算怎样杀死他的父亲?他不是牧师,这里也没什么教堂,还有我在身边碍事,他打算怎样杀死他的父亲?
我好想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想好想。
我们走在一条普普通通,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河的旁边,远远看过去,有一座石桥,一群大爷大妈正在桥下捞鱼。
走近了些,我看到有一群鱼聚在桥下,挣扎翻滚。不到一平方米的区域里,不知道为什么聚了一大群灰白色的鲤鱼。岸上的人甚至连网都没有,只是用手,还有塑料袋在捞鱼。
鱼被捞出水面,毫无希望地甩动尾巴,弹跳几下,然后被敲死在旁边的地上。
我看着它们被装在塑料袋里,一条或是两条,有人抓了更多。死气沉沉的鱼随着人们的脚步晃来晃去。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鱼?”
我们在桥上停下脚步,鱼已经被捞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条,翻着肚皮漂浮在河面上,水波载着他们摇摇晃晃,是纯天然的餐盘。
“可能是有人在这里放生。”
“刚刚放生,就又被人抓起来了啊。”它们本来还可以不报希望地活在鱼缸里,刚刚经历了片刻的自由,就又被抓了回去。更多可能是死了。
“如果那个人知道最后的下场,可能就不会放生了。不过也说不定。”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我们在原地继续站了一会,看着一大群鱼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你打算什么时候……”我看着闵子骞,欲言又止。
我想表达很多意思,我更想看到他的理解。
“什么时候,做什么?”他没有钻到我的陷阱里。
“就是——”我一下子变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我的大脑忽然有些空白,里面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他静静地等待我的结果。
“动手吗?”他打破了此刻微妙的尴尬。
他曾告诉我那故事是假的,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玻璃杯里的酒。显然,我们都没有相信。他没有骗到我,也没有骗到他自己。
我点点头。
“你不想让我这样做,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我不是他,在我心里,伤害别人,不管是什么人,好人坏人,总归是不好的,我不想他杀死别人,我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伤害别人的人,他会变成凶手,他也会伤害到他自己。我不是他,我当然不想让他去冒险,去为了一个完全不值得的人做出这么多牺牲。我不是他,但我清楚他现在的处境,我理解他,但我终究不是他。
复仇和毁灭一样,自身就带有正当性。我和他是脱离了一些宏大规则的人,我们决定自己来判断对与错,我小心,谨慎,只害怕走错一步,最终一步也不敢往前。他和我则完全相反,他足够坚定,足够自信,事实上,他懂得很多,他也总是正确的。这有什么不对的?有人应该受到惩罚,他可以去执行惩罚,那么为什么不去呢?这项决策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只要随便想一想就会知道答案。之后所产生的任何后果,对他来说,都是不重要的。
他的计划很通顺,但是需要运气。杀人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尽管他很聪明,他也很厉害。刚来到丽江的那一天,我们穿过黑漆漆的小巷,纹花臂的年轻人靠着摩托冲我吹口哨,那时,闵子骞正走在我的外侧。他不会害怕,他从不害怕的。他就像看不见他们一样走出了巷子,我下意识地跟在他身旁。他没问题,他从来都用不着担心这些,担心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他可能面临的对手是什么样的。
可是要杀一个人,不害怕就够了吗?那么多有能力的人,设计出各种各样复杂诡计的人,他们明明都没有成功。
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敲开那扇紧锁的门,像他想的那样,支开所有人,在有限且紧迫的时间里,飞快地结束他父亲的生命?所有的因素都不得不考虑。万一有别人闯进来了呢?就像那个此刻在我看来有些讨厌的丽莎维塔,或者任何一个很不走运,彻彻底底无辜的人,他怎么办?到处都是监控,可能会有监控拍到他的,他可以戴帽子,但难免不会有疏忽的时候。他的脸很好看,也让人印象深刻。他也说过,他长的像他父亲。警察会很快找到他,他可能都来不及赶回到我身边。
除了计划上的缺陷,他本身也是个致命的弱点。他的父亲可能会忏悔,声泪俱下请求儿子的原谅,也无法排除——他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演员——这一种可能。他会犹豫,他才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有他自己坚持的原则。他会犹豫的,但别人会利用他这一点犹豫。他是凶手,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这样残忍又邪恶的行为,其实是代表正义的。复仇算不算是一种使命?复仇的理由是不是足够充分的?闵子骞是凶手,他拿着凶器,闯进别人的房间,在他犹豫的那几秒,他父亲可以把他反杀而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罪魁祸首变成了正当防卫的英雄,而他死了,或者被抓起来。所有人都会议论他的,这个看起来清秀阳光的年轻人,明明应该是从二十四孝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配不上他的名字。”
一大堆荒唐的故事被编造出来,他是那个可悲又可恨的男主人公。
闵子骞不在意这样的后果,他觉得那都不算什么,受人议论又怎样?失去自由又怎样?他足够坚定。但我在意,我在意的要命。
我只想和他,我们两人,安安静静的,再没有旁的事情,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的计划可行吗?他明明是注定要失败的。
“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抓着闵子骞的手臂。
“当然有。”他笑了,像是在安慰我一般。“不用担心,我就是想见见他。”
“他在哪儿?”
“古城里的一家民宿。”出乎我的意料,他回答的很是坦然。
“你调查过了?”
“他们整个公司都在这里旅游。”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一边下意识地前进,一边听着他讲解他所知道的信息。“可能算是一种团建活动。公司的微博上每天都会上传一些照片,他们现在正住在古城里一家民宿里。他带着他的员工,还有老婆孩子,在这里旅游。”
“所以你坚持来这里。”
“也不是坚持。”他斟酌了一会,说道,“只是正好。来这里只是一个选择,一个想法,我做好了准备,但我总觉得有点麻烦。我完全可以等一段时间,然后到他家去,那样还方便一些。”
“不过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忽然很想出个远门。”他笑道,“你很倒霉。”
“我还以为你真的缺钱了。”我埋怨道,“抢劫什么?就只是想和我开个玩笑?还是说,你早就认出我了?”
“我……”他想了一会,最终说道,“我想做些什么,试验一下。就是——”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说道,“你可以理解为,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做个坏人。我想先随便做些什么。”
“所以你认出我了?”
“对。”他承认道,“我记得你,我记得你是一个温温柔柔,很和气的,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我决定就是你了。”
“我是被你挑中的软柿子。”我没好气地说道。
我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他一早就喜欢我。
“我没想伤害你,我那天拿的是一把开信封用的刀。”他继续说道,“但我想做些什么,我想试验一下我自己。我可能是选错了对象,你受到威胁,却比我还冷静。”
“我当时没功夫搭理你,我很烦。”
“然后我感觉到你可能有什么事,所以我继续跟着你,在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我一定要从你身上要些钱出来。”
“所以你隐晦地透露了些你的想法。我猜了一半,然后说:‘我和你一起!’,被吓到了吗?”
“当然没有。”闵子骞嘴硬道。
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切,但有着完全不同的故事。开始的几天,他是陌生的神,是上天给我的临终关怀,大概率是个假人。我始终觉得,他会带我回去,或者带我到另一个世界里,这些从来都是我的错觉。他是一个人,一个不为了我而存在的人,他此刻会爱我,但他从来不是为了爱我而存在。他可以和我相同,也可以不同,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他的一部分与我有关,还有一部分与我无关。
“这算是你说过的,你想藏起来的一些缺点吗?”
“可能是吧。”闵子骞朝我笑了笑。
这一刻,我看到了他这副美好躯壳里的那个十八岁男孩。
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