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棒性检验》赤池

21、真假

　　听到闵子骞的回答，我心里一惊。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我忘了，我不该忘记他的，他造成了我男朋友童年时期的巨大痛苦。

　　“他还在维利叶？”

　　“和我母亲分开后，他离开了这里。但他忽然回来了，他有了新的家庭，妻子，还有孩子。出于一种固执，他想让他的孩子在家乡的教堂受洗。”

　　“新的家庭？”我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说道，“他还记得自己造成的一切吗？”

　　“不知道。他看起来生活幸福，可能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我说不定可以提醒他一下。”

　　再往前走，是一个石板桥。上面有对夫妻正在给他们的孩子拍照，小男孩拿着金箍棒，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女人举着相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背影似曾相识。她的丈夫站在一旁，胳膊上搭了一件外套，外套的一角被风吹得轻轻飘动着。

　　“就像那样一样。”他指了指那一家三口，“我总觉得他不应该那样幸福。”

　　“世界就是这样的，不是所有做错事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我可以让他付出代价。不管我有没有让他付出代价的权力，我从来都可以让他接受惩罚。”

　　“在我心里，你有权力，但是在维利叶，你恐怕没有。”

　　“在我心里有就够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也不在意那些规则。如果我想要惩罚他，我就可以惩罚他，我就会去做。我可以杀了他。”

　　“死亡对他来说，算不算一种惩罚？”

　　“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最大的惩罚，是那种临死前的恐惧。”

　　“你打算怎样做？”

　　“我……”闵子骞扭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

　　我跟着扭头，发现一个小女孩正抓着他背包上的玩具。

　　那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淡黄色的裙子和白色长筒袜，额头上有很蓬松的刘海。她抓着那只灰色的猫咪，一边朝远处的妈妈挥手。那个母亲飞快朝这里赶来，可能是想带走她的孩子。

　　“想要吗？”他低下头，看着不到一米的小姑娘。

　　女孩有些害羞地点点头，黑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依然紧紧抓着那只玩偶。

　　闵子骞看了看我，然后把那猫咪从书包上解了下来。

　　“给你。”他递给她，女孩看起来很兴奋，她的脸有些红扑扑的。

　　“黑色的也送给你吧。”我蹲下身来，看着她，“它们俩是一起的。”

　　“对，它们是一起的。”他把那只黑色的也解了下来。女孩的妈妈来了，她看起来非常抱歉，她的女儿正很开心地向她展示那两只猫咪。她掏出手机，想要给我们钱，不过被我们推辞掉了。我们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然后互相告别。

　　她挥着她女儿的手，一边在她的耳边说，“快说，哥哥姐姐再见！”

　　女孩很乖巧地学了一句，我们也朝她们挥挥手。

　　“灰色的好看。”看着母女俩渐渐远去的背影，闵子骞笑道，“承认吗？我的眼光比你好。”

　　“你在骂我还是在骂自己？”我也觉得很好笑。

　　“我在夸你。”

　　我们继续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道路一侧有水正逆着流过。可能快要下雨了，我能感受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

　　“他——我父亲可能早就不记得我了，分开后几年，我们一直靠着我母亲家里留下的遗产生活。我们的生活算不上贫困，但很压抑。我们从不谈起他，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离开我们的生活。”

　　“你妈妈恨他吗？”

　　“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感情，对我也很冷淡。我每天回家都很小心，我总担心会突然惹她生气，但她从来没有生气过。她很在意我的表现，她会亲自检查我的拉丁文功课。我睡着的时候——我睡着，然后又醒过来，是我不敢睁开眼睛，她坐在我的床边，她可能在哭。”

　　“她一定很痛苦。”我想象着昏暗灯光下，一个哭泣的美丽女人，一时有些难过。

　　“我想让她解脱，那对我来说也是解脱。她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她可以发泄，但我讨厌她那副一直默默忍受的样子，只有我和她吵架的时候，她才会有些活力，她说我辜负了她。”

　　“她也很爱你，对不对？”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她爱我。”他捏了捏我的手，“她为我做了很多，我这辈子都报答不过来。我说过，她后来又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比她小很多。她本来想等到我长大成人再和他结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不想等了。她走了，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闵子骞叹了一口气，“我独自一人，来到巴黎。”

　　“独自一人，来到巴黎。”

　　“来到巴黎，然后遇见了你。”

　　“我应该让你更快乐一些的，不好意思，这几天，我总是在唉声叹气。”我拉着他停了下来，“真的对不起。”

　　“我们明明是在一起唉声叹气。我知道你需要我，让我很开心。”

　　“我想要惩罚我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说道，“他的小儿子很快会来我的教堂受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听上去他很爱这个孩子。”

　　“我不清楚，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我来主持他的儿子的受洗仪式，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叫他留下来。教堂里没什么人，一片寂静，他就站在我的前面。我掀开头上的黑色兜帽——”

　　“黑色兜帽吗？”

　　“不好意思，”他笑道，“或许是牧师应该穿的其他制服。总之，我让他看见了我的脸，我和他长得很像。”

　　“他会很吃惊。”

　　“我也这么觉得。”他抬起头，看了看即将黑下来的天空，“我就是要他吃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会把他摁在教堂的石壁上。我会把他的故事慢慢讲给他听。”

　　“你想要他忏悔吗？”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在空旷的仓库里，一个隐隐有些相同的描述。

　　闵子骞想要杀死的，可能从来不是我，或者某个不知名的女人。我一直在误解他。

　　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却一直在胡乱猜疑。

　　“我不知道，他不应该后悔吗？他应该忏悔的，只要他想一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但当他真的忏悔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如果我坚持杀了他，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如果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放他走，我又觉得他不配。他应该受到惩罚的，可是除了让他死，我好像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如果听了我的故事，他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还会问我‘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我不记得了。’听到这些，我一定会杀了他。”

　　“然后呢？”

　　“我只想讲到这里。”闵子骞替我掀开酒吧的门帘。刚一进去，我就听到了吉他调弦的声音，今天这里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一点。昨天那个民谣歌手来了吗？我有些记不清了，昨天的我可能根本没有在意酒吧的环境。

　　“然后就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了。”之前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人，我们在靠近门口的长桌上坐下来。“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再讲坏。然后……然后我带着你一起逃命，我们跑到了天涯海角。有神仙送来两颗灵药，我们飞到了月亮上。你觉得怎么样？”

　　“特别好。”我笑道，“太好了，除了有点生硬。”

　　“事实上，没那么容易脱身的。”他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你担心的没错，维利叶的警察不会允许我杀了人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我会被抓起来。”

　　“你也不能杀他。”

　　“我当然能。”他反驳道，“但我得承担一些后果，虽然我认为那样的后果不够公正。”

　　“不管怎么说，他是受害者。”我提醒他道，“他还有个妻子，还有小孩，对他们来说，他不是坏人，这样的惩罚在他们看来是不应当的，是飞来横祸。在他们心里，或许你才是坏人。”

　　“对。”他缓缓地点点头，“我是坏人，我不觉得当坏人有什么不好，我也不在意他们会怎么想。如果我觉得他应该受到惩罚，但没有人去惩罚他，我会亲自动手。”

　　“但你现在犹豫了。”

　　“我……什么？”他看起来有些茫然，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

　　“那后果，你杀了人以后的任何后果，你本来是完全可以承担的。但是很不巧，你去了巴黎，你认识了我，我们在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你会阻止我？”

　　“可能因为你有一点爱我，你变得不那么坚定了。你开始觉得，杀了他，那是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你的惩罚。他明明一点也不值得你那样做，你本来想杀了他，然后自己也离开。这世界没有美好到让我们留下来。但我不小心走到了你的计划里，你犹豫了，可能因为想和我好好谈一场恋爱。”

　　“这会妨碍到我们谈恋爱吗？我知道的，即使我做了什么，你也不会讨厌我，恨我，或者怎么样，本质上，咱们是一样的人，只是你多了些莫名其妙的道德感。我很幸运，我爱你，这个人正好是你。我们打算一起离开，中途我可能会开个小差，然后再飞快地赶回来。我的计划没有被打断，我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痛苦，你不需要去监狱里看我，你也不需要买下我的头，咱们会到一个地方去。我们逃出了巴黎，现在一样可以逃出维利叶。”

　　“可我们——”

　　“这只是一个故事。”他忽然说道。

　　服务生端来了酒，他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只是一个故事。都是假的，记得吗？”他猛地喝了一口酒，然后皱起眉头。

　　“我还有你，我们做了太多的假设。全都是假的。”

　　“忘记这些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地感觉到身上发冷，我的心也骤然间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