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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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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想过无数次,如果前世没有及时跑路会怎样?
彼时她已是贵人的得力鹰犬之一,勠力用命,功劳卓越。
可惜他只当她是枕边人,朝朝暮暮不离须臾,赏赐无数金银珠宝锦绣绫罗,唯独没有她想要的。
他登基前夕,为她准备好了封妃的宝册金印。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利刃无用,藏入后宫以示荣宠,人人都觉得顺理成章。
朱雀的几位同袍,有人功劳甚至不及她,皇帝待之恩宠有加,委以重任,多年之后,有人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差别对待的理由无法争辩,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这些同袍男子,甚至还觉得朱雀出身寒微,被皇帝直接封为贵妃,位次仅在皇后之下,是对她额外加恩,是她三生有幸。
自然也有人立即去搜寻同族绝色美人,准备献给皇帝争宠。
朱雀知道自己受了金印宝册,余生就只有待在大明宫里虚耗光阴——看见新鲜美人进宫来,也不能一刀一个全都杀掉啊。
她没有和即将登基的皇帝好好告别,突然决定要走,是个初夏的午后。
她与皇帝一场肆意纵情,彼此都无比餍足,她从他的怀中逃开,投入温泉清洗他留在身上的痕迹时,突然觉得人生着实无趣。
她立即决意远遁,隐藏形迹出了长安城。
朱雀此后随胡商队伍向西,走陆路辗转到大食国,又从海路向东归来,一路在南海诸国干了无数轰轰烈烈的大事,党羽渐丰,始成基业。
经营了六七年,南海一十二国心悦诚服,自此有了“南海王”的名号。
皇帝遣使来寻,无论是同袍故旧,还是闺中密友,谁来都劝不动她。她从不回信,也不解释,不管谁来都是好生款待,厚赏使臣再送走。
她也想过死后一定会回长安看看,毕竟皇帝是她少时痴恋多年,为之百死亦不悔的绝色美人。
他当然不会如来使所说,登基之后夙夜操劳,呕心沥血,相思成疾,病骨支离。
——毕竟这么多年也没驾崩。
她始终畏惧自己当年因痴恋而生的依赖,决定死后鬼魂回去看看,总不至于还被他攥在手心里拿捏。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英年早逝,转眼重又在熟悉的世界醒来,居然还能重新拥有自己鼎盛时期的身体。
若不是旁边有崔徵,朱雀只想大笑三声。
天意还算待她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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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之际,天地如炉,官道上前后不见人迹,唯有一车踽踽独行。
朱雀倚在车厢壁上,回忆前尘旧事,唇角尤带笑意。
这车是她拿两锭银子换来的,车内狭小闷热,崔徵侧坐在旁为她打扇,仆僮在前头赶车,三人汗流浃背,恨不能胁下突生双翼,立即飞到金陵城。
忽闻蹄声急促,数骑挟着烟尘,转瞬间就到跟前。
朱雀噌地跃起来,揭起竹帘探身相望,崔徵不知她是想花钱买马还是要动手劫道,启了唇正想劝阻,又没奈何地叹息。
这队裹在烟尘里的精悍骑士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为首之人听到这一声叹息,立即扬声喊道:“崔兄?”
仆僮识得来人,轻呼了一声,立即停了车。
崔徵忙出去立于车辕上与来者相见,寒暄两句,为他引见朱雀,又向朱雀解释,“此君是小弟旧友,靖海侯世子林牧。”
朱雀冷眼旁观,不知是喜是愁,此时才点了点头。
林牧是最早追随皇帝的人之一,皇帝待他亲如手足——除了后来他求娶朱雀,被皇帝砸了一砚台之外,两人从来没有闹过别扭。
她万万想不到,复生之后重见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少年林牧。
这位小侯爷也才十八岁,正是年少轻狂时节,显然是把她当成了贪恋美色的寻常女子,并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转头与崔徵说话。
“我寻命去寺里接崔兄,不想禅院被烧,说你被一个女魔头劫走了。”
崔徵立即解释被朱雀所救时的情况,林牧这才恍然大悟,向朱雀施了一礼,“多谢朱娘子相救,有贵人在等着崔兄,可否容我将他接走?”
朱雀未置可否,心里早已经踢翻了一锅滚油。
崔徵见她表情微有不悦之意,连忙问:“林兄……怎知我在寺里?”
林牧得意轻笑,“贵人手眼通神,收到线报说崔十七叔带着迎亲队伍去金陵,谎称你病倒在途中,不能迎亲。前后一算行程,知道你必然是被安置在这寺里,正巧我也将往金陵去,立即八百里加急令我顺路来接。”
崔徵微一沉吟,立即轻笑,“林兄辛苦,多谢贵人惦念,姐姐不如一起结伴去金陵?”
朱雀粲然一笑,“我不识什么贵人,你们快走,省得我还要费神惦记着你。”
崔徵又想再劝,朱雀向林牧一指,“真要谢我,就将他那匹马给我吧。”
林牧瞪圆了眼睛,他所骑的只是普通驿马,并不是什么稀世良驹,他们所携也有多余的马匹备用,可是这……这女魔头非要自己的马,想必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他深深望了朱雀一眼,心道女魔头笑起来明媚鲜艳,就是看起来……至少比他大三、四岁。
他还没娶妻呢,不好牺牲色相吧。
崔徵与林牧的关系虽然不错,但也不到让林牧言听计从的地步,正犹豫间,朱雀轻笑一声,林牧同时也从马上跃了下来,“请。”
林牧是年少心性,觉得被这女魔头一见钟情也不是什么大事,赶紧打发了她是正事,立即将坐骑让了出来。
朱雀提了包袱,腰肢一折便跃上林牧贡献出来的马匹。她向崔徵微一点头,留了“后会有期”四个字,策马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众人目送这位美貌娘子远去,见她俯在鞍上轻盈如叶,显见骑术了得,不少人都有点眼睛发直。
林牧还沉醉在被女魔头看中的邪念中不能自拔,他跃上属下牵来的马,涨红了脸小声问:“崔兄,她……是否……对我有意?”
崔徵深深望了他一眼,小声问:“驿马上挂的行囊里,林兄一般都会放什么?”
林牧瞬间变成了一尊泥塑。
两色点心、几吊钱,还有……金吾卫腰牌!路引!
这女魔头果然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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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赶路最苦,顶头烈日灼人生疼,道路烟尘,遍身尽汗,纵是神仙妃子,也在脸上和了泥。
黄昏时分,朱雀赶到了长江边的渡口附近。对岸便是金陵,此处停泊大小船只也多,往来人口混杂。
江面浮光跃金,令人目迷神醉。
她先寻清净上游处,掬一捧江水洗了脸,才顶着一脸水珠,牵了马过来找船。
谁知还没走到渡口热闹处,眼前一花,有位妙龄女子含笑拦在她前路,窄袖青衫月华裙,妙目流波,顾盼生姿。
“姐姐留步,请教……”
朱雀脑海里瞬间炸开了烟花,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女儿家,也是旧识。
她叫青月。
红釉、青月、蓝田、黄玉。
正是她痴恋的男人,身边最有脸面的四名一等侍婢。按理此时只有前两位,后面两人递补要到一年之后了。
朱雀的名字也是按侍婢序列排的,可惜她太有用,在内院只待了小半年,还没混上三等侍婢就先立了大功,得到贵人青目。
既见故人,种种旧事都到眼前来,朱雀扯着唇角勉强笑一笑,“小娘子唤我么?”
青月不得不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奴见姐姐面貌上似曾相识,请教姐姐高姓大名?”
朱雀只觉热血上涌,满腔酸楚,仅存的一线理智让她没有立即遁逃,下意识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朱雀。”
她不知这个世界是否还有一个十八岁的自己,没有报自己原本的姓名,依然用了这个被他所赐的名字。
第一个字是颜色,第二个字是器物,合起来是另外一个明亮美好的意象,便于记忆。
剥夺本姓本名,赐一个玩物般的新名字,也是给所有为奴为婢的人,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前世许多次,皇帝按着她抵死缠绵,神魂颠倒时经常命令她,阿雀,你好生待在我手心里,不许胡闹。
在他心中,朱雀只是他掌心的小小燕雀,对他永远爱慕,永远忠诚,永远卑微,根本不配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
“朱雀姐姐,你这匹驿马……”
青月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驿马左腿有明显标记,其上所挂的囊袋是林小侯的私物,还有一个看起来沉重的包袱。
破绽太多。
当时这女子还在水边洗脸,贵人站在船上遥遥望了一眼,立即命青月来问。
朱雀还沉浸在回忆里,没想到青月问起这匹马,立即又有七八名侍卫赶上来围困住她,最后是瓷娃娃一般白净甜美的红釉。
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娇憨,“贵人请姑娘船上叙话。”
朱雀破颜微笑,故人近在咫尺,她胸臆间尽是惊惶战栗之意,再想到前世毕竟是自己抛弃了他,突然生出一些游戏人间的豪情。
“贵人是谁?我不认识。这马匹是一位林姓少年所赠,你们与他相识?”
红釉笑容甜美,说话冷冰冰地只蹦单字,“请。”
她的“请”大概还包含翻脸就准备动手的意思,朱雀环顾四周这几位,没有见到其他旧人——她要脱身也不难,但是……又何必打草惊蛇?
反正此刻他应该还不认识自己。
她回想那人当初的行事风格,料他也只是发现疑点,不肯放过——此刻要是突围跑路,才会引起他的注意。
朱雀在袖中捏紧了拳头,语意悠然,“你们人多,我可打不过……见见又何妨?走吧。”
泊在渡口一隅的官船,雕梁画栋,重楼飞檐,满船上下走动的人也多,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一望便知是规矩森严的显贵人家。
红釉、青月前引,朱雀慨然随之登船,一同上了二楼。
江风猎猎穿堂而过,舱内并不闷热,室内陈设不消说是极尽奢华,倚窗远眺之人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身,一双洞悉世情的冷眸,望定了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