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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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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不冷不热,晴空澄蓝,阳光明媚,和煦的海风穿越宫殿,锦绣罗帐随之轻舞,令人襟怀畅快。
朱雀昏睡醒来,仿佛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汗,声音低微到自己都有点诧异,“来了么?”
侍女在旁轻声应着,“来了。”
她挣扎着要起身,御前侍疾的几人都慌了神,手忙脚乱过来服侍她。有人恭谨尊敬称“王上”,有人焦急哀伤唤“主人”,有人声音喑哑叫“姐姐”。
人人都知道她病情沉重,又无人敢劝她。
她移到主殿升座,命令大唐皇帝的使臣觐见。
侍女恭谨答应着退下时,她突然令人垂了珠帘。
皇帝的使臣每年来一次,往返路上要跑多半年,除了替皇帝带来各种礼物,最要紧的是呈一封信。
朱雀这次没有当场看信,她随口问了几句皇帝的身体情况,就默然不语。
少顷,她命侍女送客。
年轻的使臣才担大任,颤抖着在阶下问,“微臣斗胆请女王回信。”
隔着珠帘莹润的宝光,他窥见美丽的女王倚在宝座上轻笑,“我……从来没回过陛下的信,你不知道吗?”
“可是陛下……”使臣仓皇辩解。
朱雀轻声叹息,“即刻送他走吧。”
使臣退出去之后,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呼啸,无休无止。
侍女知道朱雀突然病重之后,几乎看不清细字,想接过她手中的信,谁知道这位威服南海的王,突然冷了脸,“取火过来。”
侍女不敢违逆,立即有人取了铜盆与烛火过来。
跟随朱雀多年的心腹侍女,在旁边欲言又止。
“主人从来没想过回长安……见一见陛下吗?”
朱雀挣扎着,颤颤将未启封的信移向烛火。
她望着升腾起来的明亮火焰轻声回答,“快了,等我魂魄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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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季风早至,南海女王忧虑飓风阻隔微臣行程,所以匆匆遣返微臣,并无……回信。”使臣伏在御案前,汗透重衣。
“哦?她身体还好?气色怎么样?”
陛下的声音听来波澜不兴,使臣心生侥幸,“女王身体康健,赐见时相隔珠帘,微臣……不敢造次。”
“她单枪匹马闯荡南海,十年间威服南海一十二国,各方势力奉之为主,世人始称南海王,你擅自给她加一个‘女’字,也不怕她恼?”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甚至还与年轻的使臣开起了玩笑。
使臣微有窘迫,归途这些天,他不敢松懈,将觐见南海女王时说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了无数遍。
他甚至连当日觐见时,连王座阶上刻的花纹都记得清楚,万想不到破绽在这顺口的“女王”二字。
南海王是个女的,叫女王有什么不妥?
他不懂。
皇帝又问了当地风物等细事,沉默良久,才令使臣退下。
陛下独自在紫宸殿待了一天一夜,随后秘密召见各位重臣,诏命太子即位。
朝野悄然议论不休时,大明宫里传来了噩耗。
陛下驾崩于紫宸殿,谥曰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
使臣随众举哀时,一直在想为什么陛下每年派人往南海传信赐物,又收不到回信。
为什么陛下后宫一个女人都没有,诤臣不敢谏,言官不敢说,问就是陛下给国库省钱。
为什么南海女王笑得那么好看,心又那么狠。
为什么……铭心刻骨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想不通,头更疼,他嚎的声音就更大了。
小敛之后,太子于柩前即位,其后大敛、成服,哭奠祭祀之后,使臣才终于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中。
他发现大行皇帝一身素服,正躺在他家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假寐。
太极宫里折腾了这么多天,太子撕心裂肺哀恸欲绝,群臣号啕大哭山摇地动,人人都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陛下你……英魂不归太极殿,光降区区这陋室做什么?
使臣瑟瑟发抖。
好在先帝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掌心是热的。
竟然是活人!
“走吧,随我去南海。”
和风未必有旭日,天晴何曾无朝阳……陛下他笑了啊!
先帝在位这些年郁郁寡欢,极难一笑,被群臣私下称之为冷脸皇帝、无情罗汉、玉面修罗,狠心菩萨。
——总之就是极尽想象力,堆砌了一些形容陛下好看又冷漠无情的辞藻。
怎么陛下“驾崩”之后,就……仿佛换了个人?
使臣心中无数疑问,谁知道皇帝下一句快把他吓哭了,“她死了,随我去祭奠她。”
她?
南海女王?
陛下怎么知道她死了?
笑起来那般好看的美人怎么会死?
她死了……陛下又你笑什么?
使臣羞愤欲死。
赶到南海才知,他上次觐见后被匆匆送走,南海王没几天就殁了。
她英年早逝,遗命不设陵寝,骨灰扬于南海,无处凭吊。
百姓感念其恩德,唯有对着碧海一哭。
先帝当然没有哭,他望着碧海笑了很久。
从此之后,使臣再也没有见过先帝。
仿佛匆匆自长安赶到南海的,只有他自己,先帝英魂不过借他开道,来寻故人。
使臣心中的疑惑成了一生之谜,临终前依然懊悔无极。
他想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到先帝时,一定要问问他——陛下你与南海女王彼此情深,又都孤独一生,到底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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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弥留之际没什么遗憾,只想回长安去看看。
她想过死后或许有魂魄,可以完成她的夙愿,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天。
阳光刺目,朱雀立即紧紧合上双目。
她被病痛折磨多年,病入膏肓不能自医,从来没有过这么舒坦过。
还能感受到自己躺在冰冷的硬物上——立即生出些奇怪的错觉,此地到底是人间,还是地府?
“救命啊!杀人啦!着火啦!”
突如其来的尖锐呼救声,吵醒了朱雀。
有人喊救命,这肯定还在人间。
她立即跳起来戒备,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所古寺正殿的角落里,菩萨在宝座上庄严低眸,仿佛洞悉了世间万物。
她有影子,是活人,不是魂魄。
需要她救人时,身体一向比脑子快得多。
朱雀还想明白自己这个死鬼为什么变成了活人时,身体已经破窗而出。
她环顾四周没有兵器,顺手抄起院中角落里一把竹帚,跃上屋脊向呼救的方向赶去。
室外阳光夺目,碧空万里,远处诵经之声未停,呼救声则越来越急!
此处这深山古寺,呼救声音再大怕也无用。
朱雀赶到寺院墙外的案发现场,发现四名彪形大汉正在作恶,有人正将那个哭喊的仆僮提来摔在一边,有人肩上麻袋装着个人,似乎是有人强抢民女。
这点小场面,在朱雀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根本不算什么。
她纵身跃起,左右两脚踹在其中两名凶徒脑袋上,跟着腰肢一扭,半空中一个漂亮的转折,掌中竹帚直接搪在了为首那人脸上。
这一下不仅塞了对方一脸灰土,竹梢还划破了对方的丑脸。
现场静寂了一瞬,几名凶徒纷纷爆发出了离奇的呐喊。
朱雀一击得手,也稍微有点走神。
弥留之际,她命人将她的遗骸烧了,骨灰扬于南海……怎么会突然成了活人?
这具身体都不用照镜子确认,正是她的鼎盛时期。
敌人觑着她分神之际,冲上来围攻,一时间场中刀光剑影纵横飞舞,她手中一把竹帚指东打西,游刃有余。
闪避招架之际,朱雀甚至还有余裕闲扯,“你们几个这么丑,怎么有脸强抢民女的?”
几名凶徒慌忙应对打斗,完全不明白强抢民女与容貌美丑有什么干系?
有人见突然这杀出来的女子极为美貌,想要说几句便宜话,万想不到才试个音,就被扫帚重重拍在了嘴上。
朱雀以一敌四,且游刃有余,四人眨眼间或多或少都吃了亏。
为首的凶徒不敢恋战,战栗之余,立即大喊风紧扯呼,四散奔逃,瞬间走了个干净。
朱雀救人经验丰富,知道穷寇莫追,此时救人要紧——顶头这烈日,麻袋里的小娘子再晒片刻,估计会晒成了一幅美人画。
她立即知道自己误会了——麻袋里装着一位俊秀少年郎,仿佛天上什么神仙下凡来历劫,还有点眼熟。
这世道,怎么盗匪都改抢良家少年郎了?
灼热的暖风刮脸生疼,隐约带来不知名的野花香气。
方才呼救的仆僮连滚带爬过来,千恩万谢,又帮着搀扶麻袋里被制住的少年郎。
朱雀突然问起那仆僮:“现今是何年月?”
仆僮张口结舌,“是……。”
“乾宁五年……六月……十七日。”那位俊秀少年郎回答了朱雀。
他气息微弱,一张皎如明月的俊脸微有擦伤,又蹭有灰泥,可称狼狈不堪,偏生一双清炯炯的双眸望定了朱雀,无端使人怜惜。
乾宁五年,六月十七日!
朱雀胸臆间似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这一年,她十八岁!这时日,正是她出嫁前一天!
明天午时,她会在出嫁途中,被庶妹推入长江!
后天子时,死里逃生的她投奔外祖父求救,导致外祖家满门三百余口被杀!
到底是神鬼之力将她拘了来?还是冥冥之中天意相助,让她重活一世?
是为了让她碾碎曾经那些意难平吗?
朱雀心中烧开了一锅滚油,她来不及细想,立即解了少年受制的穴道,“此处何地?小郎君如何称呼?”
“此处是扬州六合县岩玉寺,鄙姓崔,行十九……”
朱雀立即紧紧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是崔徵?用‘征’音,典出……‘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她这话一出,俊秀少年连同上那边的仆僮都有点惊慌失措。
俊秀少年不敢动弹,匆忙请教,“恩人既知贱名,想来定是家中故旧,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朱雀避而不答,又问:“明日是你娶妻的正日子,为何你不在金陵城,却在此处?”
崔徵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痼疾复发,病骨难支,家里大人不敢令仆去见新妇罢了。”
朱雀头痛欲裂。
这位崔家十九郎,正是她前世要嫁的良人。
只不过命运多舛,无缘无分。
她从来没见过崔徵——前世她迭遭灾难,无暇他顾。
后来听说他在迎亲途中病亡,庶妹假冒她嫁进崔家就守了寡。
如今她死而复生,武功、身体状况,身上的东西都证实了大概是她二十来岁,可是时间怎么会是乾宁五年?
崔家十九郎还活着,那么……十八岁的她呢?
朱雀似哭又笑,紧紧抓着崔徵不放手,一时竟不知是她搀着崔徵,还是崔徵扶着她。
“恩人……”崔徵小心翼翼地问。
朱雀前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如今身体正是鼎盛时期,又是死过一遭的孤魂野鬼重生,谁也不惧。
她深深呼吸,笑容灿然,“崔郎不想去迎亲的吗?”
崔徵的俊脸更红了,敛眸低声:“想的。”
朱雀的笑容肆意明艳,完全不似时下小娘子的矜持温柔,“我将往金陵,崔郎若想见一见你的新娘子,可随我同去。”
崔徵回首望了一眼寺院,他被人掳走,仆僮的求救声足够响亮,至今无人追出来,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隐约猜到其中关节,还不知道金陵有何变故,眼前这女子的容貌与他岳父极相似,又能说出他的名字,想来必是沈家亲友,立即点了点头。
朱雀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寺院,立即笑道:“佛门清净之地,想是有人与奸贼勾结害你?容我去给崔郎讨个公道。”
崔徵从不啰唆,立即点了点头。
朱雀敛身而去,半晌回来,身后的寺院某处,已经燃起了烈焰。
“寺中主持与你叔父勾结,做个你被劫走的假象,还命人杀你之后尸首冰藏,等他回转时有用。随侍你的两名侍卫已被毒害,尸体投入江中,恐难再寻了。”
朱雀还提了偌大一个包袱,分量不轻,“我烧了主持的禅院略施小惩,这点阿堵物是你叔父的贼赃,就当是你给我的谢礼,如何?”
“善哉……恩人相救之德,永志不忘,岂敢以区区俗物相谢。”
崔徵万想不到她处事竟然如此果决,更多几分亲近,立即施礼道谢。
朱雀素来不爱无能的文弱书生,崔徵听闻叔父作孽之事,一不纠结,二不啰唆,看来心中早有决断,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还没见识的纯废物,一时间也有几分赞赏。
这个前世没缘分之人,要是她在十八岁那年正好遇上了,说不定……
六月酷暑,阳光底下站一刻就遍身尽汗,朱匀有折腾半晌,身上早已经汗透重衣。
她想到一事,心底冰彻,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既见崔徵,前世令她远遁南海,永生不敢回长安的男人,想必也正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