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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踯躅 ...

  •   踯躅

      下学后一群弟子围在我身边问东问西

      “温晁怎么叫你姑奶奶?”

      “谁乐意当他姑奶奶,他瞎叫的。”温若寒一直想炼化我的灵脉,未果,获得小祖宗一枚。

      他才是真有病,又不看我前面那几位什么情况,抱山散人的徒弟都没出过长寿些的。前年他不死心又抓了我,不过是要找我看病,师父一看要去岐山,丢下我跑路了。

      不愧是亲师徒,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一看治不好命都要赔进去,二话不说就给他治了头疼的毛病,结果就赖上我了。要不是温老狗走火入魔时候我救了他一命趁机提要求,指不定现在还等着我师父去不夜天捞我出来。

      魏婴还在因为昨夜我没接住天子笑的事情生气,非闹着要我赔一坛,我双手抱臂置于胸前,非常坚定地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酒气都闻不得,要命一条。”

      “小气,我要是能出去就自己买!”

      “行了,我可不小气。”瞥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随手扔了钱袋子给他就追过去。

      奇了怪了后山那么多守卫的人此刻鬼都没有一个,任由老东西绕进了后山仙雾缭绕的寒潭。

      “别绕了,您老人家到底要说什么?”我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木椅上,不耐烦地看向她。

      “你自己也早看出来此处的异常,我想起有事忘记叮嘱你了。”

      空灵的女声断断续续回响在耳畔,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没有水花四溅,又是幻境。

      “你要有耐心,这是为师需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吧,又是什么要命的活儿~”

      这回真要命,她说镇压的阴铁已有两块现世,云深不知处镇压的那块阴铁要藏不住了,要我想办法加固封印,或是试着将其中一块藏起来,令其无法拼凑完整。

      阴铁镇压于姑苏东、大梵西、潭州南、栎阳北四方,但其内核有失,即便有人动了歪心思将这四块阴铁聚齐也没办法复原薛重亥的那一块,但这东西威力巨大,仅仅流失的一小部分灵气也能魔化水祟。找到两块阴铁的人嫌疑最大的是温若寒,当年抓我师姐也是为了大梵山那枚阴铁,但是他从哪里又得一块阴铁的?也可能不是他,栎阳常氏遭人灭门,阴铁在灭门之人手里。

      我一想起栎阳就头疼,总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令人头疼欲裂。

      不能再想了,我揉着太阳穴,漏夜披着外衣去了藏书阁。师父交代的正事还没着落,我倒是先被罚抄书了,烦躁地抄录完最后一遍姑苏蓝氏家规,顶着黑眼圈放下彤管揉着酸痛的手腕。推开藏书阁的门走出去,破晓的晨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伸手挡在眼前。

      “皓月果然在此处。”闻声如见其人,一袭湛清身影走过来,领口袖口皆绣云纹滚边,冠发以云纹抹额相束。

      “你都罚我抄书那么多遍了,不在这里也不行啊。”

      “昨天去后山了?”

      我盯着他琥珀色的瞳孔,直言不讳地说出那晚蓝叔叔闭口不谈的事情“后山结界不稳,有灵气泄露出来了。”

      “此事叔父也在担忧,已经加强了后山的守卫。”

      “温氏此次听学蹊跷,那里面的东西藏不住了。”

      我们都无法预知阴铁现世的危害有多大,但这东西若是落入温氏手里,下一批傀儡就该有我了。伴着一声鸟鸣,赤月异动之时一剑封喉,地上乌泱泱落下几只枭鸟。

      如今家主闭关,云深不知处后山布满结界,是戒备最为森严之处,几大世家的年轻子弟又聚集在此,温氏若是此时从中作梗,便可离间不满温氏已久的仙门世家。

      蓝曦臣绕过长廊,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枭鸟。
      “堂堂世家大族,手段如此卑鄙”

      我的预想没错,这枭鸟向外传递着云深不知处的布防,温氏听学是假,狼子野心显露无疑。

      “派出去的弟子来报,那水祟自上游岐山开始蔓延至姑苏城,温氏袖手旁观不算,还有驱赶的嫌疑。”

      “傀儡一事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提及山下的情况,我盘算着温氏的下一步怕是要算计到其他几家头上了,随即捻出一只传讯灵蝶将此事告知金麟台。

      “需得让几大世家的长辈也提防温氏,蓝叔叔怎么看?”

      “叔父今日一早就去清河聂氏参加清谈会了”

      历代家主所居的寒室坐落于竹林之中,林间清风浮过一片翠绿,竹叶沙沙作响,目光所及之处是青纱曼舞。阁楼木砖黛瓦,竹林长青,登楼观之,欢喜多过凄凉。从寒室出来一路行至后山,我同他讲
      “别太担心,后山的东西可以换地方藏,大不了就毁了它。”

      “再等等,叔父回来再做决断。”蓝曦臣仍旧是满面愁容,今后笑容只会越少。

      “知道了”走出竹林足足饶了半晌,沿着溪水往上流走,水流透着寒气,到了寒潭与守在此处的弟子点头示意,蓝曦臣道
      “不必如此刻意守在此处,再往下一些别让人靠近后山即刻”

      阴铁灵气泄露的越发明显,这寒潭之水顺流而下,只会诱发更大的动乱。
      “傀儡一事并无实据,只能提防当务之急”

      “先解决水祟一事”

      两边同时说话,目光交汇,我说完了他的后半句。他赶着去召集蓝氏弟子,计划明日带着弟子过去斩草除根。

      顺着小溪回去还隔得远远的就听见聂怀桑水里扑腾的声音和魏婴的笑声,走近一看,二人裤腿高高卷起在河里摸鱼。

      “抓到了!”魏婴双手举起一条大鱼扔到岸上,我捡起树枝瞅准了扎过去,将那鱼叉了起来。

      “小师姑,你抓了我的鱼,是要给我顿鱼汤吗?”

      “看不出来,金姑娘还会做饭呢?”

      “那当然,尝尝我手艺?”我站在岸上,摇晃着手里的大鱼跟他们打招呼。

      他俩冷不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从前自己也是会做汤的,自从当了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很久了。

      哎,不提也罢,都是些伤心事。我师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可她的厨艺,若不是我和师兄学会辟谷的早,迟早毒死一家老小。我这苦命孩子小小年纪便练就了一番精湛的厨艺。回想起来,我也是正儿八经地给藏色师姐和魏婴做过几顿饭的。

      我在一旁搭起火堆,将那鱼架在上面翻烤。他们俩又抓到了鱼,叉着鱼围坐过来。

      “唔,好吃,我原以为金姑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你还会烤鱼啊。”聂坏桑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然后开始大快朵颐。

      “那当然了,我小师叔不仅人好看,做饭也很棒的好嘛,要便宜了唔!唔!”

      听着苗头不对,我飞快把烤好的鱼塞在他嘴里,白了他一眼“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哈哈哈,魏兄啊魏兄,你也有今天!”聂坏桑脸上露出了酒窝,笑得灿烂。

      “哦对了,谢谢金姑娘的烤鱼,改天到清河,我一定请你吃好吃的”他又说道。

      “都是朋友,叫我阿月就好啦。”我心中默默吐槽着姑苏蓝氏的饮食,不洒盐烧一条鱼都比那些清汤寡水好太多了,难为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了。
      “这姑苏蓝时做的饭真一言难尽,还不如西瓜皮好吃”

      西瓜皮?我装作无意碰了一下他的手腕,脑海中闪过衣裳褴褛的小孩沿街乞讨的画面,心里咯噔一下,我看着眼前笑容绚烂的魏婴,片刻失神。藏色师姐当时以至穷途末路,弥留之际也不曾回头,下山弟子不是不可回头,是不能回头。

      天色渐暗,三人分别,魏无羡用树枝叉着两条烤好的青鱼回了住处。江澄坐在院内的石桌前,他回来晚了,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回来啊”

      江厌离将白瓷盅放在石桌上,揭开盖子,莲藕排骨汤香气扑鼻,她给江澄和魏无羡各盛了一碗。

      “最喜欢师姐做的汤了,哦对了,你们快尝尝这个烤鱼”

      江澄接过咬了一口,随即看向魏无羡“你烤的?看来手艺进步了”

      “你猜~”

      “懒得理你”江澄继续埋头吃鱼,小院里其乐融融。

      我给哥哥带了鱼,显然他也不相信我的厨艺。

      只见他嫌弃之中带着一丢丢诧异,闭着眼睛轻轻咬了一口,然后略带惊讶地看向我“一整日不见,阿月是去抓鱼了?”

      “好吃吧?还不相信我。”我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满眼皆是得意的神色。

      “烤鱼而已,还得意了?”吃着我的鱼还这么傲娇。

      “不吃还回来!”我伸手就要去抢,被他躲开了。

      半夜我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白天共情到的画面。江宗主找到年仅四岁的魏无羡时,他正在街边捡西瓜皮吃。共情最微妙的一点就在于能感同身受,寒冬里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感觉很不好受,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江宗主的时候,却露出灿烂的笑容。即使失去父母,流浪街头,却依旧面带笑容。魏婴远比我想的要坚强乐观,他从不会因为身处黑暗就变得阴暗,倒是像极了师姐。

      从前那人漠然说着天命,凡尘事一律不看在眼里。令藏色散人同魏前辈双双陨命的祸端,任凭师兄师姐是何等的风华绝代,便是不容于世,最后变成一句“死于夜猎”这样轻飘飘的话。下山前我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少,传闻如何便就是如何了,可后来师父又将这差事交给我与师兄,一切也就明晰了。

      藏色师姐为掩埋阴铁痕迹拼尽最后的修为,夫君也命丧于此。这些事情魏婴不可能记得,但他的确生来与阴铁有缘,师父当年所卜卦象并不好,这东西会夺去他父母性命,害得他半生颠沛流离。两行清泪徐徐滚落,尘封已久的记忆浮出水面,为何是半生呢?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师父曾窥探天命,卦象上魏无羡只活到十六岁。去他的天命,卦象还说我活不过而立之年呢,我不信。

      守着阴铁不为人知的秘密,前路路困难重重,前面的师兄师姐已经死在路上了,阴铁一日不除,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至死方休。栎阳常氏阴铁异动,师兄闻讯赶过去之时常氏上下几十口人全部横死于家中,阴铁不翼而飞。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知道栎阳常氏藏着阴铁,温氏再厉害也只是寻到大梵山旁支的一处,该不会其余阴铁位置全部走漏风声了吧?我赶紧给师兄传讯让他尽快彻查栎阳之事,务必确认是否为温氏所为。

      傍晚同蓝曦臣在藏书阁密室里翻找阴铁的记载,只字片语还不如我先前所知,很显然被人刻意抹去了。路过静室,那里仍旧打理得很好,却不再开满蓝紫色的龙胆花。停在门前注目良久,恍惚间还会看见跪地上的三个孩童和枯萎一地的龙胆花,身边之人道
      “母亲走后,忘机住在此处。”

      “……”
      住在此处可不安生,万物匍匐在天神脚下,天要亡我无可厚非,生死离别大多由不得人自己做选择,除非是自取灭亡。比起终生被囚禁在云深不知处的小院子里,她宁愿死,明眸皓齿的美人日渐憔悴,病入膏肓的时候离掐死自己的儿子只差一点点。

      青蘅君强娶了她,偏执又疯狂地画地为牢将其软禁在云深不知处,后来即便青蘅夫人真的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软禁她的青蘅君,却也是断然不许自己承认的。

      他们对彼此都是又爱又恨,根本没办法相守一生,于是彼此折磨,至死方休。青蘅君借由闭关不敢见她,也不再央求师父替她续命,所以我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

      死去的记忆如潮水涌上心尖,她想活的时候就抓紧了一根救命稻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放手了。离了云深不知处才知她也离不开我,不仅是无法割舍的情分,她自废修为时便已油尽灯枯,没了天地之灵养护会死。

      踏入院内,有风将书案上整整齐齐的曲谱吹得一团乱,蓝曦臣俯身一张张拾起来,我随手捡起一张,是《洗华》

      仔细翻看,那一摞全是青蘅夫人所作曲谱,但其中唯有《洗华》是青蘅夫人亲手所书。

      听闻当年青蘅君发疯一般烧毁了夫人所有的遗物,原来还有剩下的。青蘅夫人以死明志,生生世世都不想与她的夫君有瓜葛,忘机却还在拼命抓住一星半点儿父母之爱温存的痕迹,我看着泛黄的纸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样放回书案上。

      静室
      三人像小时候一样在静室屋檐底下煮茶赏月,少女重新拾起寻青,薄唇轻启,悠扬绵延的笛声混入暮色,升至漫天云霞处。

      蓝曦臣以裂冰和之,笛箫和鸣,二人默契无比,如同合奏过千百遍。

      始终沉着脸的蓝忘机好不容易让人察觉一丝人情味,指尖拨动琴弦,乐声伴着云丝曼妙轻舞,洗尽铅华,天上人间的喧哗化皆作一片宁静祥和之景。

      不远处的雅室,蓝启仁正因为彩衣镇水祟一事头疼,闻声摸了摸胡子,很显然他们时间掐的不错,这个点下了学奏乐不算扰民。

      翌日正式听学
      姑苏蓝氏人才辈出,前有女先生蓝释教出的弟子大多为世家夫人楷模,其间不乏云梦的虞夫人、兰陵的金夫人。如今的任教的老前辈蓝启仁,在世家之中公认有三大特点:迂腐、固执、严师出高徒。虽然前两点让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暗暗嫌恶,最后一个却又让他们削尖了脑袋地想把孩子送去他手下受教一番。他手底下带出过不少优秀的蓝家子弟,在他堂上教养过一两年的,即便是进去的时候再无用,出来时一般也能人模狗样,至少仪表礼节远非从前可比,多少父母接回自己儿子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对此,魏无羡表态:“我现在岂非已经足够人模狗样?”

      江澄则很有远见地道:“你一定会成为他教学生涯中耻辱的一笔。”

      除了云梦江氏,还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们,全是父母慕名求学送来的。这些公子们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世家之间常有往来,不说亲密,至少也是个脸熟。人人皆知魏无羡虽然不是江姓,却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的故人之子和首席大弟子,被视如己出,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长辈在意出身和血统,很快打得火热,没几句就哥哥弟弟地乱叫一片,抱山散人最小的徒弟皓月也不例外。

      有人问:“你们江家的莲花坞比这里好玩儿多了吧?”

      魏无羡笑道:“好玩儿不好玩儿,看你怎么玩儿。规矩肯定没这里多,也不用起这么大早。”

      姑苏蓝氏卯时作,亥时息,不得延误。又有人问:“你们什么时候起?每天都干些什么?”

      江澄哼道:“他?巳时作,丑时息。起来了不练剑打坐,划船游水摘莲蓬打山鸡。”

      魏无羡道:“山鸡打得再多,我还是第一。”

      一名少年道:“我明年要去云梦求学!谁都别拦我!”

      一盆冷水泼来:“没有人会拦你。你大哥只是会打断你的腿而已。”

      那名少年立刻蔫了。这位是清河聂氏的二公子聂怀桑,其兄长聂明玦作风雷厉风行,在百家之中素有威名。虽说兄弟二人非是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聂明玦教导小弟极其严格,对他功课尤为关心。是以聂怀桑虽敬重他大哥,却最害怕聂明玦提起他的课业。

      魏无羡道:“其实姑苏也挺好玩儿的。”

      聂怀桑道:“魏兄,听我衷心奉劝一句,云深不知处不比莲花坞,你此回来姑苏,记住有一个人不要去招惹。”

      魏无羡道:“谁?蓝启仁?”

      聂怀桑道:“不是那老头。你须得小心的是他那个得意门生,叫做蓝湛。”

      魏无羡道:“蓝氏双璧的那个蓝湛?蓝忘机?”

      姑苏蓝氏这一任家主的两个儿子,蓝涣和蓝湛,素享有蓝氏双璧的美名,过了十四岁就被各家长辈当做楷模供起来和自家子弟比来比去,在小辈中出尽风头,不由得旁人不如雷贯耳。聂怀桑道:“还有哪个蓝湛,就是那个。妈呀,跟你我一般大,却半点少年人的活气都没有,又刻板又严厉,跟他叔父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无羡“哦”了一声,问:“是不是一个长得挺俊俏的小子。”

      江澄嗤笑道:“姑苏蓝氏,有哪个长得丑的?他家可是连门生都拒收五官不整者,你倒是找一个相貌平庸的出来给我看。”

      魏无羡强调:“特别俊俏。”他比了比头:“一身白,带条抹额,背着把银色的剑。俏俏的,就是板着个脸,活像披麻戴孝。”

      “……”聂怀桑肯定道:“就是他!”顿了顿,道:“不过他近日闭关,你才来,什么时候见过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

      江澄愕然:“云深不知处有宵禁的,你在哪里见的他?我怎么不知道?”

      魏无羡指:“那里。”

      他指的是一处高高的墙檐。
      众人无言以对。江澄头都大了,咬牙道:“刚来你就给我闯祸!怎么回事?”
      魏无羡笑嘻嘻地道:“也没有怎么。咱们来时不是路过那家‘天子笑’的酒家嘛。我带了两坛回来。这个在云梦可没得喝。”

      江澄:“那酒呢?”

      魏无羡:“这不刚翻过墙檐,一只脚还没跨进来,当时小师姑在院子里拼了命朝我使眼色,我不以为意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就被他逮住了。”

      一名少年道:“魏兄你真是好彩。怕是那时他刚出关在巡夜,你们被他抓个正着了。”

      江澄道:“夜归者不过卯时末不允入内,他怎会放你进来?”

      魏无羡摊手道:“所以他没让我进来呀。硬是要我把迈进来的那条腿收出去。你说这怎么收,于是他就轻飘飘地一下略上去了,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江澄只觉头疼,预感不妙:“你怎么说。”
      魏无羡道“:“‘天子笑!分你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

      江澄叹气:“……云深不知处禁酒。罪加一等。”

      魏无羡道:“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就问:‘你不如告诉我,你们家究竟有什么不禁?’他像有点生气,要我去看山前的规训石。说实话,三千多条,还是用篆文写的,谁会去看。你看了吗?你看了吗?反正我没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错!”众人大有同感,纷纷抱怨起云深不知处种种匪夷所思的陈规,相见恨晚:“谁家家规有三千多条不带重复的,什么‘不可境内杀生,不可私自斗殴,不可□□,不可夜游,不可喧哗,不可疾行‘这种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不可无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饭过三碗’……”

      魏无羡忙道:“什么,私自斗殴也禁?”

      江澄:“……禁的。你别告诉我你跟他打架了。”

      魏无羡:“打了。中途我让皓月小师姑替我接着天子笑,她跟见了鬼一样颤颤巍巍没接住,打翻了一坛。”

      众人一叠声地拍腿大叫可惜。

      反正情况也不能更糟糕了,江澄的重点反而转移了:“你不是带了两坛,还有一坛呢?”

      “喝了。”

      江澄:“在哪儿喝的?”

      “当着他的面喝的。我说:‘好吧,云深不知处内禁酒,那我不进去,站在墙上喝,不算破禁吧’。就当着他的面一口喝干净了。”

      “……然后?”

      “然后就打起来了。”

      “魏兄。”聂怀桑道:“你真嚣张。”

      魏无羡道:“蓝湛身手不错。”

      “你要死啦魏兄!蓝湛没吃过这样的亏,多半是要盯上你了。你当心点吧,虽然蓝湛不跟我们一起听学,可他在蓝家是掌罚的!”

      魏无羡毫不畏惧,挥手道:“怕什么!不是说蓝湛从小就是神童?这么早慧,他叔父教的东西肯定早就学全了,整天闭关修炼,哪有空盯着我。我……”

      话音未落,众人绕过一片漏窗墙,便看到兰室里正襟危坐着一名白衣少年,束着长发和抹额,周身气场如冰霜笼罩,冷飕飕地扫了他们一眼。
      十几张嘴登时都仿佛被施了禁言术,默默地进入兰室,默默地各自挑了位置坐好,默默地空出了蓝忘机周围那一片书案。

      江澄拍了拍魏无羡的肩头,低声道:“盯上你了。自求多福吧。”

      魏无羡扭头刚好能看见蓝忘机的侧脸。睫毛纤长,极其俊秀清雅,人更是坐得端正无比,平视前方。他有心开口搭话,蓝启仁却在这时走进了兰室,身后跟着蓝曦臣和金玉华。

      听学想女弟子当中若论姿色,金玉华绝对是最漂亮那个,但是她辈分上高出许多已经让人望而却步。蓝曦臣事忙,命她代为督学,然而她与端庄的世家大小姐不一样,私下跟魏无羡吆五喝六的,魏无羡逃学她阳奉阴违给打掩护,同很多最先倾慕于她容颜的弟子处成了兄弟。

      江澄表示一开始真的是看错了人,她怎么能跟在兰陵时候差那么多。

      蓝启仁既高且瘦,腰杆笔直。虽然蓄着长长的黑山羊须,但绝对不老;照姑苏蓝氏代代出美男的传统来看,肯定也不绝对丑。只可惜他周身一股迂腐死板之气,叫他一声老头毫不违和。他手持一只卷轴进来,打开后长长滚了一地,竟然就拿着这只卷轴开始讲蓝家家规。在座少年个个听得脸色发青。魏无羡心中无聊,眼神乱飞,飞到一旁蓝忘机的侧脸上,见他神情是绝非作伪的专注和严肃,不禁佩服:“这么无聊的东西,他也能听得这么认真!”

      忽然,前方蓝启仁把卷轴一摔,冷笑道:“刻在石壁上,没有人看。所以我才一条一条复述一次,看看还有谁借口不知道而犯禁。既然这样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便讲些别的。”

      虽说这句话安在这间兰室里所有人头上都说得通,但魏无羡直觉这是针对他的警告。果然,蓝启仁道:“魏婴。”

      魏无羡道:“在。”

      “我问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魏无羡笑道:“不是。”

      “为何不是?如何区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妖’与‘怪’极易混淆,举例区分?”

      “好说。”魏无羡指兰室外的郁郁碧树,道:“臂如一颗活树,沾染书香之气百年,修炼成精,化出意识,作祟扰人,此为‘妖’。若我拿了一把板斧,拦腰砍断只剩个死树墩儿,它再修炼成精,此为‘怪’。”

      “清河聂氏先祖所操何业?”

      “屠夫。”

      “兰陵金氏家徽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

      “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第一人为何者?”

      “岐山温氏先祖,温卯。”

      他这厢对答如流,在座其他人听得心头跌宕起伏,心有侥幸的同时祈祷他千万别犯难,请务必一直答下去,千万不要让蓝启仁有机会抽点其他人。

      蓝启仁却道:“身为云梦江氏子弟,这些早都该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答对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我再问你,今有一刽子手,父母妻儿俱全,生前斩首者逾百人。横死市井,曝尸七日,怨气郁结,作祟行凶。何如?”

      这次,魏无羡却没有立刻答出,旁人只当他犯了难,均有些坐立不安,蓝启仁呵斥道:“看他干什么,你们也给我想。不准翻书!”

      众人连忙把手从准备临时翻找的书上拿开,也跟着犯难:横死市井,曝尸七日,妥妥的大厉鬼、大凶尸,难办得很,这蓝老头千万不要抽点自己回答才好。对付凶尸无非感化度化,不成就除之以免加害于人,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可能难得倒魏婴,这家伙不走寻常路,金玉华诧异地看过去,有古怪。

      蓝启仁见魏无羡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机,你告诉他,何如。”

      蓝忘机并不去看魏无羡,颔首示礼,淡声道:“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心内谢天谢地,还好这老头点了蓝忘机,不然轮到他们,难免漏一两个或者顺序有误。

      金玉华皱眉,标准的教科书式回答,不愧是小古板,但是魏婴在想什么呢?

      蓝启仁满意点头,道:“一字不差。”

      顿了顿,他又道:“无论是修行还是为人,都需得这般扎扎实实。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自满骄傲、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魏无羡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蓝忘机的侧脸,心道:“原来这老头冲我来的。叫他的好学生一起听学,是要我好看来着。”

      他道:“我有疑。”

      蓝启仁道:“讲。”

      魏无羡道:“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但若是要杀人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

      蓝忘机道:“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绝。”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暴殄天物。”顿了顿,方道:“我方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在考虑第四条道路。”

      蓝启仁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第四条。”

      魏无羡道:“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凶尸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斩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该凶尸相斗……”

      ?金玉华皱着眉头,在想这事情的可行性。蓝忘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然而眉宇微蹙,神色甚是冷淡。蓝启仁胡子都抖了起来,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兰室内众人大惊,蓝启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除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魏无羡道:“横竖有些东西度化无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堵为下策,疏为上策。镇压即为堵,岂非下策……”蓝启仁一本书摔过来,他一闪错身躲开,面不改色,口里继续胡说八道:“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蓝启仁又是一本书飞来,厉声道:“那我再问你!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蓝启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仙门百家就留你不得了。滚!”

      魏无羡求之不得,连忙滚了。一阵唏嘘声中,他的小师姑侧目沉思,蓝老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倘若真有此法?不对,还真有...

      她抬头与蓝曦臣目光交汇,下学后二人手谈之时说起这件桩,蓝曦臣执黑子,纤长的手指轻点棋子,将其推至合适的位置“你怎么看?”

      “他这样的想法太过跳脱,为百家所不容。”金玉华眉头紧锁,不过走神片刻就要输了,手里捻着白子无的放矢,走哪里都是个死。

      蓝曦臣从容地落下一枚最后棋子,完胜“你输了。”

      对面之人发出一声哀叹“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寒室
      竹海翻涌,不时有微风轻抚,满目青绿竹叶沙沙作响。二人临窗对坐,一边下棋一边八卦魏无羡和蓝忘机的事情,明黄衣衫的美人眉间一点朱砂,说着说着竟笑起来,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

      午时,弟子来报一切准备妥当,二人扔下未完的棋局起身出门除祟,只带了三五个弟子半道上又觉得不妥,折回去抓蓝忘机。

      而魏无羡这边,为防姓蓝的老古板和小古板夜半来袭拖他下床去惩治,魏无羡抱着他那把剑睡了一夜。岂知此夜风平浪静,至第二日,聂怀桑竟大喜过望地来找他:“魏兄,你真真鸿运当头,老头子昨夜就去清河赴我家的清谈会啦。这几日不用听学了!”

      少了老的那个,剩下小的那个,这还不好对付!魏无羡一骨碌爬起,边穿靴子边喜:“果真鸿运当头祥云罩顶天助我也。”

      江澄在一旁悉心擦剑,泼他冷水:“等他回来,你还是逃不脱一顿罚。”

      魏无羡道:“生前哪管身后事,浪得几日是几日。走,我就不信蓝家这座山上还找不出几只小山鸡来。”

      三人勾肩搭背,路过云深不知处的会客厅雅室,魏无羡忽然“咦”了一声,顿住脚步,奇道:“两个小古……蓝湛!”

      雅室中迎面走出数人,与金玉华并排的有两名少年,相貌是一般的冰雕玉琢、装束是一般的白衣若雪,连背后的剑穗都是一般的与飘带一齐随风摇曳,唯有气质与神情大大不同。魏无羡立刻分辨出,板着脸的那个是蓝忘机,而站在小师姑身侧平和一些的那个必然是蓝氏双璧中的另一位,泽芜君蓝曦臣。

      蓝忘机见到魏无羡,皱起眉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多看一刻便会受到玷污,移开目光,眺望远方。

      金玉华笑着朝他们打招呼,蓝曦臣则笑道:“两位是?”

      江澄示礼道:“云梦江晚吟。”

      魏无羡亦礼:“云梦魏无羡。”

      蓝曦臣还礼,聂怀桑声如蚊讷:“曦臣哥哥。”

      蓝曦臣道:“怀桑,我前不久从清河来,你大哥还问起你的学业。如何?今年可以过了吗?”

      聂怀桑道:“大抵是可以的……”他如打了霜的蔫瓜,求助地看向魏无羡。魏无羡嘻嘻而笑:“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蓝曦臣道:“除水祟。人手不足,回来找忘机。”

      蓝忘机冷冷地道:“兄长何必多言,事不宜迟,就此出发吧。”

      魏无羡忙道:“慢慢慢。捉水鬼,我会呀,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蓝曦臣笑而不语,蓝忘机道:“不合规矩。”

      魏无羡道:“有什么不合规矩了?我们在云梦经常捉水鬼。况且这几天又不用听学。”

      云梦多湖多水,盛产水祟,江家人对此确实拿手,江澄也有心弥补一下云梦江氏这些日在蓝家丢的脸,道:“不错,泽芜君,我们一定能帮得上忙。”

      金玉华双手抱臂,目光来回流转于蓝忘机和魏无羡之间,笑意更深,心道蓝二也有今天。

      “不必。姑苏蓝氏也……”蓝忘机还没说完,蓝曦臣笑着道:“也好,那多谢了。准备一下,一同出发吧。怀桑可同去?”

      聂怀桑虽然想跟着一起去凑热闹,但遇见蓝曦臣便想起自家大哥,心中犯怵,不敢贪玩,道:“我不去了,我回去温习……”如此作态,巴望下次蓝曦臣能在他大哥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魏无羡与江澄则回房准备。

      蓝忘机观他二人背影,蹙眉不解:“兄长为何带上他们?除祟并不宜玩笑打闹。”

      蓝曦臣道:“江宗主的首徒与独子在云梦素有佳名,不一定只会玩笑打闹。”

      “可不止有蓝氏双璧,我看云梦双杰也挺不错的~”金玉华吵吵嚷嚷地附和着,蓝忘机不置可否,面上却写满“不敢苟同”。

      蓝曦臣又道:“而且,你不是愿意让他去吗?”

      蓝忘机愕然。

      蓝曦臣道:“我看你神色,好像有点想让江宗主的大弟子一起去,所以我才答应的。”

      雅室之前静默如结冰,忽闻金玉华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次兄承认一下很难吗?你对他很不一样诶~”

      半晌,蓝忘机才艰难地道:“绝无此事。”

      他还要辩解,魏无羡与江澄已神速背了剑过来。蓝忘机只得闭口不语,一行人御剑出发。

      水鬼作祟之地名为彩衣镇,距云深不知处二十里有余。姑苏地处江南,入耳之声皆是绵软绵软的。两艘船迎面撞到了一起,翻了几坛子糯米酒,连两个船家理论起来都仿佛莺莺呖呖。

      云梦多湖,却少有这种水乡小镇。魏无羡看得稀奇,掏钱买了两坛子糯米酒,递了一坛给江澄,道:“姑苏人说话嗲嗲的。这哪是在吵架,去看看云梦人怎么吵架的,能把他们吓死……蓝湛你看我干什么,我不是小器不给你买,你们家的人不是不能喝酒的嘛。”

      蓝忘机语塞,金玉华先是憋笑,后来蓝曦臣示意不可放肆,随即正色。说来也怪,还真让魏无羡说对了,放眼整个姑苏蓝氏全是一杯倒,连养在那里区区数年的金玉华也喝不了酒。

      不多作停留,乘了十几条细瘦的小船,朝水祟聚集地划去。渐渐地两岸民居越来越少,河道也静谧起来。魏无羡与江澄各占着一条船,边比谁划得快,边听金玉华介绍此地水祟相关事宜。

      这条河道通往前方一片大湖泊,名叫碧灵湖。彩衣镇数十年来从未有水鬼作祟,最近突然有人在这条河道和碧灵湖频频落水,货船也莫名沉水。前几日,蓝曦臣在此布阵撒网,本以为能捉住一两只,谁料想一连捉了十几只水鬼。将尸体面目洗净带往附近镇上询问,竟有好些尸体没人认领,当地无人认识。昨日再次布阵,居然又捉住不少。

      魏无羡道:“要说是在别的地方淹死,顺水飘到这里来的,也不大像。水祟这东西认域,通常只认定一片水,便是他们淹死的地方,很少离开的。”

      蓝曦臣点头:“不错。所以我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便让忘机一同前来,以备不测。”

      魏无羡道:“泽芜君,水鬼都聪明得很。这样划船慢慢找,万一它们一直躲在水底不出来,岂不是要一直找下去?找不到怎么办?”

      蓝忘机道:“找到为止。职责所在。”

      魏无羡道:“就用网抓?”蓝曦臣道:“不错。难道云梦江氏有别的方法吗?”

      魏无羡笑而不答。云梦江氏当然也是用网,但他仗着水性好,从来都是跳河直接把水鬼拖上来。这法子太危险,肯定不能当着蓝家人的面用,传到蓝启仁耳朵里少不得又要被教训一通。他转移话题道:“如果有什么东西,像鱼饵一样能吸引水鬼自己来就好了。或者能指出它的方位,就像罗盘那样。”

      江澄道:“低头看水,专心找你的。又来异想天开。”

      魏无羡道:“修仙御剑,曾经也是异想天开啊!”

      “也不是不行,如若此时掉下去个冤大头不就是众多水鬼争抢的替死鬼?”金玉华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魏无羡,两个人眼睛交流,要是没人管着都能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了。

      魏无羡一低头,刚好能看见蓝忘机所乘那艘船的船底,心念一动,叫道:“蓝湛,看我!”

      蓝忘机正凝神戒备,闻言不由自主看向他,却见魏无羡手中竹蒿一划,哗啦啦的一篙子水花飞溅而来。蓝忘机足底一点,轻轻跃上了另一只船,避开了这一泼水花,恼他果然是来玩笑打闹的,道:“无聊!”

      魏无羡却在他原先所立的那只船的船舷上踢了一脚,竹蒿一挑,将船只翻了个面,露出船底。而船底的木板上,竟牢牢扒着三只面目浮肿、皮肤死白的水鬼!

      离得近的门生立即将这三只制住了。蓝曦臣笑道:“魏公子,你怎知它们在船底的?”

      魏无羡敲敲船舷:“简单!吃水不对。船上刚才只站了他一个人,吃水却比两个人的船还重,肯定有东西扒在船底。”

      蓝曦臣赞道:“果然经验老道。”

      魏无羡竹蒿轻轻一拨水,小船飞驶,划到与蓝忘机并列。两船相邻,他道:“蓝湛,刚才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水鬼可精了,要是我说出来了,它们听见就跑了。喂,理我呀。看看我嘛蓝二公子。”

      蓝忘机纡尊降贵理了他,看他一眼,道:“你为何要跟来?”

      魏无羡诚挚地道:“我来给你赔礼道歉。昨晚是我不对,我错了。”

      昨晚?!八卦之魂燃烧得愈演愈烈,金玉华除祟的事情也往后抛了,示意蓝曦臣划船再快些,然后凑近了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死死盯着生怕错过些什么。蓝曦臣以为她发现了什么,顺着目光看过去,得了,看热闹去了...

      蓝忘机印堂隐隐发黑。估计是还没忘记之前魏无羡是怎么给他“赔礼道歉”的。魏无羡明知故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别怕,今天我真是来帮忙的。”

      江澄看不下去了,道:“要帮忙就别废话,给我过来!”

      一名门生喊道:“网动了!”

      果然,网绳急剧一阵抖动。魏无羡精神一振:“来了来了!”

      黑色丝绸般的浓密长发在数十艘小船边齐齐翻涌,一双双惨白的手掌扒上了船舷,几人迅速拔剑将其斩断。

      水中异动止息,网绳也重新平静下来。方才魏无羡那一剑出得极快,但蓝忘机已看出他所背的必是上品灵剑,肃然问道:“此剑何名?”

      魏无羡道:“随便。”

      蓝忘机看他。魏无羡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随便。”

      蓝忘机凝眉,拒绝:“此剑有灵,随意称呼,是为不敬。”

      魏无羡“唉”了一声,道:“脑筋转个弯嘛。我不是说叫你随便叫,而是我这把剑名字就叫‘随便’。喏,你看。”说着递过,让蓝忘机看清这把剑上的文字。剑鞘纹路之中刻着两枚古字,果真是“随便”二字。

      蓝忘机半晌说不出话来。魏无羡体贴地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每个人都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其实吧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不过江叔叔给我赐剑的时候问我想叫什么?我当时想了二十多个名字,没一个满意,心说让江叔叔给我取个吧,就答‘随便!’。谁知道剑铸好了,出炉了上面就是这两个字。江叔叔说:‘既然如此,那这剑就叫随便吧。’其实这名字也不错,对吧?”

      一旁金玉华乐不可支,真离谱,原来随便的名字这么来的。终于,蓝忘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荒唐!”

      魏无羡把剑扛在肩上,道:“你这人太没意思了。这名字多好玩,套你这样的小正经,一套一个准,哈哈!”

      看着蓝忘机面色越发不高兴了,金玉华同蓝曦臣讲“啧,忘机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特别的人,看给他刺激的~”

      蓝曦臣笑而不语。

      这时,碧绿的湖水中,一片长长的黑影绕着小船一闪而过。江澄斩完了他那边的水祟之后,仍在留神有没有遗漏,一见那条黑影,立刻喊道:“又来了!”几名门生撑蒿而划,用网去追逐那水中黑影。另一边又叫起来:“这里也有!”

      那边水中也是一片黑影一翻而过,数只细舟拖着网飞驶而去,却是什么也没网住。魏无羡道:“怪了。这影子的形状,不像人形。而且忽长忽短,忽大忽小……蓝湛你船边!”

      蓝忘机背上避尘应声出鞘,刺入水中。片刻之后,又锐啸着从河中飞出,带起一道水虹。却是什么也没刺中。

      他握剑在手,神色凝肃,正要开口,一旁另一名门生也飞出长剑,朝河水中一条倏地游过的黑影刺去。

      可他这一剑入水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催动剑诀,再三回召,也没有任何东西从水里被召出。他那把剑竟像是被湖水吞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名门生瞧着是个与魏无羡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失了佩剑,脸越来越白。一旁有年长的门生道:“苏涉,目下都没查清水里是什么东西,你为何擅自催剑入水?”

      苏涉像有些发慌,神色却还算镇定:“我见二公子也催剑入水……

      他没说完便明白过来,这句话有多不知深浅。无论是蓝忘机,还是避尘剑,都不是旁人能比的。蓝忘机可以在不明敌物之时召剑入水无事,其他人却不一定。他脸色苍白里又透出些羞耻的红,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瞅了蓝忘机一眼。

      “无妨,不试试怎么知道。”娇俏的女声适时缓解了苏涉的尴尬,金玉华弹了个响指,赤月闪着红光没入水中,不一会就像变戏法一样带着水花挑起一把佩剑来,苏涉捡回佩剑,感激地看向她。

      蓝忘机并未没分神,凝神望水,须臾,避尘再次出鞘。金玉华并未将赤月收回剑鞘,提着剑望向避尘挑起的东西,很诡异,湿淋淋黑漆漆的一团“扑通”一声,摔在船板上,竟然是一件衣服。魏无羡笑得险些一头载进河里,道:“蓝湛,你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捉水鬼把水鬼衣服扯上来的。”

      蓝忘机只是察看避尘的剑尖有何异样,似乎已打定主意不与他交谈。江澄道:“你闭嘴吧。刚才水底游过来的,确实没有水鬼,只有一件衣服!”

      魏无羡当然也看清了,他只是不逗蓝忘机两句浑身不舒服,道:“刚才溜来溜去的,就是这件衣服?怪不得网抓不住,剑刺不中,形状变来变去。可一件衣服,总不能吞掉一把仙剑。这水里肯定还有还有别的东西。”

      此时,船只已飘至碧灵湖的中心,大雾四起,以至看不清周围人的地步。

      江澄的船支首先受到水行渊的干扰,但周围人只听见一声惨叫,魏无羡焦急地询问他怎么样了,江澄却道无事。

      听声辨位,两个姑娘几乎同时落在江澄那条船上,连说话都是异口同声“你受伤了?”

      “我...”没事还没说出口,江澄嘴硬,半跪着下意识遮掩住受伤的小腿。温情和金玉华皆是行医出身,双双俯身查看伤口,只对视了一眼,不等江澄做什么反应,温情上药,金玉华扯衣袖做绷带,三两下将伤口清理完包扎起来。

      魏无羡看不见人急得大吼“江澄,你到底怎么样啊!”

      江澄朝他大声说“我没事”

      “只是皮肉伤,过两三天即刻痊愈。”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半跪在江澄对面,处理完伤口还叮嘱他不能碰水,江澄点了点头,又闻一声巨响,三人惊厥起身。

      金玉华点燃火符控制在高处驱散了部分迷雾,顷刻间蓝忘机和魏无羡落到他们的船上。

      忽然,蓝忘机微微抬头,道:
      “现在立刻回去。”

      蓝曦臣道:“为何?”

      蓝忘机道:“水中之物是故意把船引到碧灵湖中心来的。”话音刚落,所有人感觉船身猛地一沉。

      水流迅速蔓延入船,魏无羡忽然发现,碧灵湖的湖水已经不是墨绿色了,而是接近黑色。尤其是接近湖中心的地方,四周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巨大漩涡,十几只船都顺着漩涡正在打转,边转边往下沉,就像要被一只黑色的巨嘴吸下去!

      因为一开始就怀疑祸从温氏而来,金玉华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温情身上,但对方显然对于如今的困境毫无准备。得多不受待见才被派来送死啊?金玉华这么想着,捻了两道符咒下去试试底下东西道行深浅,结果底下乱窜的水祟把船顶翻了,船上的人四散开来,纷纷御剑。

      魏无羡看清了下面的东西惊呼道“是水行渊!”

      蓝曦臣摇头:“这便棘手了。”

      有些河流或湖泊因地势或水流原因,经常发生沉船或者活人落水,久而久之,那片水域便会养出了性子。就像被娇惯了的小姐不肯短了锦衣玉食,隔一段时间就要有货船和活人沉水献祭。如果没有,便要作怪自行索取。

      彩衣镇一带的人都熟谙水性,从来极少有沉船或落水惨事,这附近不可能养得出水行渊。既然水行渊在此出现了,只有一种可能:它是从别的地方被赶过来的。

      蓝忘机问道:“近日有什么地方受过水行渊之扰?”

      蓝曦臣指了指天。

      他指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太阳。魏无羡与江澄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岐山温氏。”

      仙门之中,大小世家,星罗棋布,数不胜数。然而在此之上,有一个绝对凌驾于它们的庞然大物,岐山温氏。

      众人没工夫声讨温氏,都忙着往上撤离水面,却还有个人在船上站在不动,金玉华拧着眉头看向那个人。苏涉方才才丢了剑还不死心,此刻又逞能将寻回的剑再次没入水中意图斩杀水行渊,没成想又被吞了剑,此刻手足无措地被水行渊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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