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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残月 ...

  •   金麟台
      百家清谈盛会之期,转眼即至。

      各大世家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地,而兰陵金氏的金麟台却是坐落在兰陵城最繁华之处。

      欲登台拜访,正途是一条长达二里的长坡辇道,只在开宴、举办清谈会等大场合开放。

      依兰陵金氏规矩,此道不允许疾行,辇道两侧绘满了彩画浮雕,皆是金家历代家主和名士的生平佳迹,其间会有驾车的兰陵金氏门生讲解一二。

      其中,本代家主金光瑶占有最醒目的四幅,分别是“传密”、“伏杀”、“结义”、“恩威”。内容自然是射日之征中金光瑶卧底岐山温氏传递情报、暗杀温氏家主温若寒、三尊结义佳话、以及金光瑶登位仙督后推行仙督令的四景。

      画师颇能把握人之神韵,乍看只精不奇,然而细细观看,却能发现,影壁上金光瑶的人像即便是在背后刺杀、脸沾鲜血之时,依旧眉眼弯弯,带着三分温柔和款款笑意,令人头皮微微发麻。

      紧接着金光瑶的便是金子轩的壁画。通常,家主为了强调绝对权威,都会刻意减少平辈名士的壁画数量,或者换一位技艺稍次的画师,使自己不被压一头,对这种行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可这壁画之中金子轩也占有四幅,不仅与身为家主的金光瑶平起平坐,雕刻也是极精湛的,画中俊美男子神采奕奕,傲气骄人。

      紧临的壁画则为金麟台历代名士之中唯一的女子——先宗主次女金月。

      女子在金麟台扬名立万是很难的,除非权势极盛,比如这位江夫人。她生来就是神嗣,师出名门,十四岁归家被外祖母接到朝歌做了风氏少主,十六岁时继任风氏宗主,坐拥无尽繁华。此后掌管母族产业从未行差踏错,还自掏腰包兴办女学,开了寻常女子入学堂的先例,得尽人心。

      她后来嫁入云梦江氏便冠以夫姓,人皆尊称一声江夫人。

      三副壁画内容分别是抱山散人怀中婴儿、朝歌祭坛睥睨众生的神嗣、兴办女学的江夫人。十六年金麟台前少宗主身故,他的胞妹在金麟台地位极高。只要她愿意,江宗主夫妇即刻便能借由金凌的名头掌控金麟台。

      据传金光善下葬后,让她回来扶持金凌继位的呼声最高,但她拒绝了。即便到了如今,那些难缠的宗族仍旧只认她的首肯。

      金玉华素来出手阔绰,金麟台上上下下的修士、婢女在她那里拿的月钱都很多,嘴自然也甜。介绍壁画的修士说起大小姐的生平,一下子就话多起来,比介绍前面的人更为滔滔不绝:

      “我们大小姐继承了抱山散人妙手回春的医术,射日之征受伤修士大多经由她医治捡回一条命,因此于仙门之中很有威望,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原来十六年可以做这么多事啊……”

      魏无羡下了车,驻足在前,看了一阵,蓝忘机也停了下来,静静等他。

      “那是自然,湘潇书馆教出去的女子都换了五六拨人了~”身边兰陵金氏校袍的弟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就见江澄走下高台,皆是恭敬行礼。

      人群之中唯独魏无羡像见了鬼一样缩在蓝忘机身后,江澄冷哼一声,走时还不忘翻了个白眼,径直绕开他们并未不做停留。

      “那是大小姐的夫君——江宗主,他脾气不太好,很不好惹的……”

      “这个我也知道。”魏无羡扯皱了前人雪白的衣裳,望着那个僵硬挺拔的背影走远了才松手。被扯着衣服的含光君居然也不嫌弃,一旁修士瞠目结舌,但他们是贵客,也不敢多言。

      魏无羡看人走远了,缩在蓝忘机身后探头探脑“那他这是做什么去啊?”

      “这次清谈会小江公子会回来,江宗主是去门口接他去了…”

      魏无羡有些摸不着头脑“小…江公子?”

      “你不知道吗?说起江澈小少爷,那可是当下最年轻的宗主,年少有成,他们父子两个一向感情深厚,这小江宗主处事手段可比他爹当年还要厉害些!”

      一旁立即有修士搭话:“可不是嘛!聂氏清谈会我远远地看见过一次,个头高过他父亲许多了,与一众宗主平座丝毫没有露怯,相比他姐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别提那个江碧晗小祖宗了!同样的父母,教出来的孩子天差地别…前些日子大梵山说是夜猎,不由分说打伤了好些修士…”

      话头转向江碧晗,所有人齐刷刷由钦佩转为愤慨。

      魏无羡想起来昨天自己在栎阳城早茶铺子里翘着二郎腿,听着旁边有人高谈阔论。

      江澄刚当上宗主时候的模样还记忆犹新,一转眼孩子都大了,他当时就很错愕,然而意识到自己死了十六年了,有种时光荏苒的感觉。

      江澄的两个孩子,他只见过众人口中骄横不可一世的大女儿。他们往里走登上台阶,魏无羡戳了戳蓝忘机的背又问道:

      “那孩子真如他们所言?”

      “…是”蓝忘机迟疑片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取字了吗?”

      “辞安”

      “竹报平安,辞患无忧,好名字……”

      这名字一听就是江澄取的,魏无羡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垂着眼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他的存在,江澄从小就与江叔叔有隔阂。江澄从小就期盼着得到父亲的肯定和疼爱,做什么事情都争强好胜,只希望父亲赢得父亲的目光,然而这一切魏无羡不用努力就能得到……

      “江澄他,一定…很疼爱这个小儿子吧。”

      “是。”

      “被父母奉若珍宝的孩子,真好……”魏无羡说着,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迎面碰上泽芜君,他看向魏无羡,神色如常道:

      “也并非全然如此,皓月当年生完阿澈气郁不结,很长一段时间神志有失,无心照顾他。辞安这孩子,从小与母亲便不亲厚。”

      “不是吧…”魏无羡睁大眼睛,神智有失,说不好听些不就是他小师姑疯了。蓝曦臣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惊得说不出话,说者却很是平静,面色淡然没有一丝波澜。

      “她忘了很多事情,最糟的时候跟江宗主执剑相向,两个人打得不分伯仲,直到她恢复正常之前,团子一直放在云深不知处由我跟忘机抚养。”

      魏无羡沉默了许久,他真的很想从这话里找到破绽,这两个人怎么能这么曲折呢?

      “那我小师姑,她后来好起来了没?”
      此言一出,蓝曦臣笑而不语,他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人。

      “不知。”

      “蓝湛,多少你们也算有点交情在,这都看不出来吗?”

      “你见过便知。”

      魏无羡不明所以,想着什么时候溜去看看她。他在金麟台边逛边感叹这地方越发豪横得没天理,脚下踩的地砖都由白玉铺造,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

      揽月殿与摘星阁之间凿开水渠建了莲池,望不到头的漆红廊柱撑着环绕池畔的连廊,其间仙雾缭绕,倒是跟义城的迷阵布置手法很像。

      白茫茫的水雾放在这样的场面就变得盛大起来,扑面只觉清凉,并不让人觉得阴冷。

      正值炎炎夏日,满目粉白相间的莲花,兰陵金氏不栽金星雪浪牡丹?真稀奇,会住这地方的莫不是,小师姑?!魏无羡忐忑不安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了许久,看到了尽头雕龙画凤的宫殿却不敢再向前,正欲折返时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魏无羡扒着门框见到故人之时,她正往江碧晗脸上贴纸条,自己脸上也没少贴,笑得见牙不见眼:
      “让你几张牌还不是玩不过~”

      “阿娘也就比我多赢了一局…”

      “愿赌服输~”

      “…”一张纸条输一吊钱,江碧晗撅着嘴吹起脸上最正中的纸片,在周围侍女一阵欢声笑语里麻溜地数了银子给她们的添月钱,荷包被狠狠放血。

      魏无羡没忍住笑出声,推牌九可不像他小师姑那样的人能干出的事。

      他摇了摇头,人是好好的,没失智没发疯,看上去却是判若两人,难怪蓝湛说不知。她骨子里爱玩闹却克己复礼,从未肆无忌惮放纵自己一回,如今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谁?”

      擦着头发丝过来的纸片差点割到喉咙,他抬手接住,指腹割破一个小口。这人扔东西的准头都跟从前一样,魏无羡躲在柱子后面直叹

      “好险,差点被发现。”方才抚着心口转身,又被来人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单纯的惊吓,魏无羡心跳呼吸都停住了。

      走过来的少年个子高挑,衣服是上好的冰蓝锦缎,胸口衣襟雪白滚边处绣着雅致的九瓣莲花纹,远看就是江澄本人无疑,且避无可避。

      想到之前听人说的小江宗主,魏无羡又忍不住看向他,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孩子生的细眉杏目,鼻梁又高又挺,唇畔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瞧着越发俊俏。男生女相,简直就是妖孽,他继承了爹娘相貌上的全部优点,泉水般澄澈的目光柔和又不失庄重,周身气质贵气又疏离。

      那少年由远及近,像江澄,又不像,总有种看着就很有慧根的灵气在身上,比他的父亲生动有趣得多。

      魏无羡突然就走不动道了,不难看出他面具之下微红的眼眶,如果没有那些糟透了的事情,江澄就是这样的啊……

      江澈朝这边过来时很早就注意到莫玄羽,看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淡然开口:

      “莫公子,有事?”

      “啊?没有没有,我,就路过,路过…”顶着莫玄羽的身份在金麟台简直尴尬到了极点,魏无羡赔笑着敷衍,脚已经迈出去好几步离少年越来越远。江澈却轻笑着靠近,并不打算放走他。

      “母亲就在前头,说起来你受了她的照拂,不过去打个招呼,似乎于理不合。”

      面对眼前少年步步紧逼,魏无羡表示金麟台就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逃得过江澄逃不过江澄的老婆儿女!三十六计,走为上,知书识礼的小江宗主还能追着他跑一路不成?

      “改日再来拜会!”

      魏无羡拔腿就跑,直到气喘吁吁回房关上门,焉了吧唧地坐在蓝忘机对面还在后怕那会不会跟上抓他。

      一想到到会遇到两个江澄就头大,这父子两个还真跟传闻说的一样,他看见辞安的第一眼就深有感触,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可怕了……

      他给自己到了杯茶,喝完杯子一扔气愤道:“金麟台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静坐冥想之人睁开眼,一本正经地看向他:“那就回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慌忙摆手:“别,我开玩笑的…”

      看着他一副做贼心虚逃跑的背影,江澈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并没有追过去。不过他暂时没想到莫玄羽到金麟台,不是找他母亲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不太对…”

      “阿澈方才在同谁说话?”金玉华笑嘻嘻地搂过他的肩膀,少年的眉头舒展开来。

      “没什么,一个故人。”

      说是故人并不为过,江澈此人只看能力,并不在出身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寻仙问道这方面莫玄羽很有天赋,从前莫玄羽因为身份被欺负,江辞安还曾与之促膝长谈,开导他不必拘泥于眼前。

      “束发之我儿长高不少了呀~”

      “…”江澈默默弯腰垂头以便大着肚子的母亲可以顺利摸到他的头。金玉华招手唤侍女端上来一个锦盒,里面放着两支小巧的剑簪。

      “老规矩,一人一支~”

      “阿娘送的簪子太多,我只生了一个头可惜了。”江澈摸了摸束发的墨蓝发带,看向母亲发髻上摞得满目琳琅,好看是好看,头上顶那么多重物可不好。

      “那就都给辛夷,你没去接她?”

      “…”

      “吵架了?”他阿娘与阿姐撑着下巴看戏的姿态几乎是同步的。

      “没有 ,她在看着聂叔叔,怕他喝多了胡闹。”

      “怀桑也有今天啊~”

      一想到他这当叔父的被小侄女压制的死死的,金玉华直呼那是他当初嘲笑自己的报应。

      斗妍厅——清谈会宴席

      云梦江氏的小少爷很早就能独当一面,觥筹交错的环节江澄还是不停为小儿子挡酒,江澈则神不知鬼不觉将父亲酒盏里换成了白水。

      众人惊叹江宗主好酒量之时,那父子二人默契地对视,眼底闪过狡黠的光彩。

      魏无羡看向他们时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江澄没能改变自己的父亲,终归又在十六年后面对自己儿子时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父子关系,只是他不再是少年了。

      他变成了那位父亲……

      魏无羡举杯一饮而尽,又拿起蓝忘机的酒杯,后者截住他的手腕示意不可再饮。

      “他小时候一直希望同江叔叔这般亲厚,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圆满?”他是笑着说的,却让人听出落寞之感,蓝忘机哑然,任由他再次拿起酒杯。

      “那个小姑娘是谁家的啊?”

      略显低沉的气氛戛然而止魏无羡好奇地看向江澈旁边一身棠梨对襟羽纱的美人。

      那个娇弱的小姑娘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双眸神采奕奕,青丝只简单用两支银制剑簪挽成发髻,后发以彩绳参入编成辫子垂至腰间,俏皮又不失妩媚。

      聂辛夷觉察到魏无羡的目光便礼貌地朝他微笑,笑容略带考究,再看向他身旁的含光君时当即正色,遥遥一拜也要向他行礼。

      “清河聂氏少主,赤峰尊之女,聂辛夷。”

      “生得真好看~”

      “已有婚约”蓝忘机微微一顿,才道。

      “不会是江澄的小儿子吧?”

      “嗯。”蓝忘机淡然饮茶,任凭身侧之人怎么发问都会耐心回答,但并不看向他。

      风氏半人半神的血脉得天独厚,却受禁制子嗣难出,近三十年就只有嫁出去的嫡长女那一支里出过子嗣且养活了,金玉华这样三年抱俩的真的不多见,也难怪当时抱山散人说什么都要将她养大。

      风氏家大业大,自然要挑选一位回去继承家业,江碧晗已经是惹不起的混世魔王,保险起见,即便金玉华没摔坏脑子,刚出生的二公子也是万万不能再交给这对不靠谱的生父生母来养了。

      江澄是严父,但金玉华从不以母亲的身份教导他们,她忘了自己生养过孩子,更不知如何做孩子的母亲。

      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不在一处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两个孩子散养在云深不知处和朝歌的时候,金玉华跟江澄到处游山玩水,时不时就住到金麟台去了。总被长辈揪着读书练功,金凌只觉得头大。

      不过他们每日都会以传讯灵蝶交换书信,有时是分享趣事,诸如江碧晗在云深不知处拔了蓝老先生的胡子、江澈将祖母打手心的戒尺藏在房梁高处掉下来砸到了阿祁叔叔的头…

      江澄即便被逗笑了还是会回以严厉的说教,金玉华则像个孩子一样跟他们分享自己在云梦抓的河蟹有多肥、鹦鹉又只学江澄训斥人时说话的口吻在廊下欺负小弟子……

      年初各忙各的,年末一家四口聚在莲花坞抢最后一块糖醋排骨。

      习晴在边上看热闹,硬生生被四个人争着说理,一边说大人要谦让小孩子,一边又辩驳说小孩子要敬爱长辈。

      “要我说啊,”她抬手示意争端暂停,慢吞吞说不出后话,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筷子夹走那块排骨,放进嘴里吐了骨头才美滋滋道:

      “公平吧,这不就不抢了~”

      四人齐齐搁了筷子,抱臂冷眼看着她,谁怕谁啊,于是习晴也坐下抱臂冷眼看着他们。几人紧绷着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一个个忍不住笑出来。

      长大一些的时候江辞安就开始学着接管家主事物,他爹江澄不放心,时不时就要过去监督一下。而同那位“不太熟”的母亲,三五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倒是江碧晗打了人或是砸了人家铺子的账单那位不管不顾,总被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大门一开,风氏门口撒泼打滚的人偷摸打量着走出来的人,少年着冰蓝长衫,细眉杏目,一双眼睛如黑玉般透澈,方才过了束发的年岁,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那么大的家业,做主的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腰间青莲玉佩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怎么着也得敲上一笔。

      那人想着便开始大放厥词“世家欺负人了!大家快评评理啊!家大业大的还差我们这小老百姓一口饭钱!”

      少年摊手耸肩,目光很是无辜,眼底的光彩看上去像只小狐狸,不过很显然,他没有赔钱的打算。

      “她揍的人都是自己欠,怪不得旁人~”随即让人将门口闹事者扔出去远些,引来围观群众一阵唏嘘,江辞安置若罔闻,扭头就走。

      “公子所言分毫不差,那人拐卖稚童被揭穿还反咬一口说大小姐恃强凌弱,大小姐气不过当街打得他满地找牙…”

      侍从喋喋不休说着近日江碧晗惹是生非背后不为人知的事情,走在前面的少年笑而不答,眉间英光灿若星辰。

      金玉华视角
      我身体是越发脆弱了,才见好些停了药又开始浑身乏力,勉强偏头,江澄扶着我坐起来。

      一勺接着一勺喂过来的汤药苦不堪言,未入喉的汤药呛的得我直咳嗽。江澄匆匆扔下药碟,瓷器与木盘相撞,声音清冽,侍女见状不敢滞留,匆匆收拾一番退了出去。

      他压抑着怒意拍着我的背,托着手帕轻轻擦拭着我方才咳嗽时滚落的泪花。我不吞药有这么明显?默默将没咽下去的苦药又咽下去才敢看向他

      “好苦,我下回不想喝这么苦的药了……”

      江澄没有回答,我心虚地低着头,下一秒就被拥入怀中。搂着我的力气渐重,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气氛有些沉重,江澄埋头在我劲间,我能察觉肩头轻微的颤抖,可我不敢再向他保证什么。

      的确就是大限将至,我的身体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转了。

      “夫君,你亲亲我好不好~”我双手环住他的腰,讨好着抬头看着他。

      “不好。还学会偷偷不喝药了,一点也不让人省心,自己好好反省!”江澄还是还生气,冷着脸怎么也哄不好。

      “那我亲你吧。”我抬头见他脸上的泪痕,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上去。安胎药的苦味散去,唇齿间只剩辛涩,而江澄如同清甜的莲子。

      我控制不住越发凑近过去,甚至伸手摸索着要解他的衣带。

      “只是前三后三,如今,如今还是,可以的...”

      “不行。”

      江澄紧紧攥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下一秒便用毯子将我裹了起来推翻在床榻上。

      江澄撑着手腕在身侧没压到我,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喉结,默默咽着口水冷静下来。

      “家主,金宗主在门外了。”

      “知道了”
      侍女的敲门声来得及时,江澄迅速替我盖好被子,又整理了衣冠才答话。

      不过片刻,揽月殿内人头攒动、肩摩袂连,我没心思抬眼去看,金光瑶和秦愫被江澄以清净为由请出去了。

      如今仙督独断专治,隐约有了当年岐山温氏的做派,百姓怨声载道,仙门百家敢怒不敢言。

      只需稍有风吹草动,仙门百家便能群起而攻之,这是当年他对付魏婴的法子,既学会了,自然要还给他的。十六年的时间,还有什么能学不会呢?我甚至学会对着不喜欢的人也面带微笑。

      金凌哭唧唧地钻进我怀里,这么多年情同母子,我要是真的撑不住了,又连带着金光瑶和秦愫遭殃。最后死的都是最疼爱他的人,这孩子一时之间如何接受……

      仇恨非但没能了结,反而愈演愈烈。

      “别哭了小哭包~”我摸了摸金凌的脑袋安抚他。

      “姑姑一定要好好休息,金凌不能没有姑姑,呜呜……”

      “哎呀,我好着呢~你看这是什么?”

      我朝他眨眨眼睛,掌心变戏法一样多出个白白净净的陶瓷小狗玩偶。

      “是仙子!”金凌眼睛亮晶晶的,欣喜地将那个瓷娃娃接过去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小孩子还是很好哄的,比江澄容易些,我替他抹了抹眼泪才:
      “诶呦呦,我们如兰那么爱哭,脸都哭花了~”

      “……我不喜欢如兰这个名字”

      金凌说如兰这字太娇气,女孩子才喜欢兰花,他每次听见人这么叫都很不服气,此刻捧着白瓷小狗,气呼呼地撅着嘴。

      “你长大了便会明辨是非,姑姑是想说,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兰草生性高雅,抱芳守节不为外物所困,君子立志当如兰,而不论男女。”

      “知道了……”

      后来金凌也被江澄叫出去了,边走边回头看我,生怕我跑了一样。

      屋内暗香浮动,夹杂着寒气萦绕在身侧,我自苏醒就闻到了,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却不是我平日会点的香料,倒像是姑苏蓝氏所制安神香。

      香气扑鼻,呼吸渐渐平稳,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恍惚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已然是第二日清晨。

      梦中之人模糊了些,江澄从背后附上我的手,又拢了拢被子“再睡一会吧。”

      “嗯。”我闭上眼睛,回握着江澄的手,心中却有昨夜挥之不去的梦,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另一个平行世界,金玉华没爱过江澄,又有不同的一生,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可念,不可说...

      我在清谈会前两日就回到金氏,一回来又是娇弱的病患没怎么出去过。仙门百家之主此刻都在金麟台,我实在躺不住了,命人我梳洗了一番就嚷着要出去转转,江澄迟疑了一下没有阻止。

      两个相识之人活在世上,还离得如此之近,难免不相见的。他能碰见故人,我自然也避不开。

      魏婴受我女儿的神脉滋养十六年,气息很好认,我一下子就找着了。准确来说是他找的我,不过被辞安吓跑了,我趴在门边十分恶趣味地目睹了那人惊慌失措逃跑是全过程。

      出去之后再次看到那个有点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没走过去就远远底听见他在跟人谈论什么。

      “莫公子有所不知,在莲花坞和金麟台抖不能提这个羡字。”

      “难道是因为魏无羡啊?原来小师姑和江澄都那么恨我”

      我绕过长廊,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以及那人后面的小声嘀咕,我倒是很有兴趣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嘘,也不全是这样”

      “这江夫人六年前痛失腹中之子,那孩子已经取好了名字叫江云羡,就这么没了。”

      “据说那夷陵老祖作恶多端,杀了江宗主的姐姐和江夫人的哥哥,真想不通那孩子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难道是为了时时不忘杀亲之仇?还是说要让仇人做自己的儿子?”

      我无奈的贴着墙,听墙角是我不对,不过说我的八卦就算了,还这么离谱?外面是这么说我跟江澄的?

      “不会,真的是这样吧?那得有多恨呢?都当上儿子了...”是熟悉的声音,魏婴不会相信了吧?离谱……

      我认真回想了一下,我们有这么过分?怎么被外面的人歪曲成这样了?肯定是因为江澄在外面寻他的态度太恶劣,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恨他入骨。

      那天晚上,我被碧晗白日里带人偷偷去摘莲蓬的事情气到了,辗转反侧睡不着,又焦心着后面这个“我们的孩子该不会都和碧晗一样吧?”我转过去对着江澄,钻进他怀里。

      “就算是魏无羡投胎,也只能投一次吧。”江澄睡得迷迷糊糊地,不过脑子说了一句话,听得我心头一颤,我们的女儿性格像魏无羡,我就知道他也这么觉得,但我心虚没敢说。

      此言一出,江澄也清醒着睡不着了,面面相觑,我沉默了一下,壮了壮胆子 “要不然就叫他羡羡?”

      “睡觉!”他突然闭上眼睛,也没有生气,就是怎么叫都不理我了。

      他装睡不答话,我自顾自说着花,不知不觉泪盈于眶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昔日云梦双杰羡煞旁人,到如今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儿孙满堂,他却永远留在十六岁,这孩子就叫‘云羡’好不好?”

      许久,我都等的要睡着了也没等到他的回应。伴着如释重负的呼吸,他嗯了一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后便沉沉睡去。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又怎会不知他的想法,他不恨魏婴。

      我回过神,又听见那人跟魏婴说些有的没的,这可不兴误会 ,我得解释一下 ,我撑着肚子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了他们身边,那个八卦的弟子见了我面露惊恐,景仪?

      “敢造我的谣?臭小子,再乱说可要打你屁股了!”异常健谈的小家伙霎时沉默下去,匆匆行礼就跑开了

      真不愧是云深不知处话最多的孩子。我无奈摇摇头,叉腰看着那孩子跑的比兔子还快,又扭头盯着后面这个也想跑的家伙。

      看着他面具下慌乱的眼神,我有些惆怅。说不定他在想,毕竟莫玄羽是我弟弟,必定是认识的。

      我已经十六年都没有见过他了,跟他兜兜圈子也无妨,我忍着不露馅道:
      “好久不见~”

      “姐姐?”他试探性的喊了我一声,我实在忍不住一下就笑出了声,他还在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从袖中拿出符咒做的小纸人给他看“送你个好玩儿的东西~”鲜红的纸张是早上我特地命人找来的,红扑扑的小人在我手心跑来跑去,灵巧地跳过去爬上他的肩头。

      眼前人愣住了,眼底闪烁着泪光,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去拔腿就跑。

      他也太小瞧自己发明的纸符了,我伸了个懒腰,顺着方向找过去又与他面对面碰上了,来人气喘吁吁,我拦住了他的去路“还跑吗?”

      “啊?”他无所适从的挠挠头看向别处,不敢与我对视。

      “天不怕地不怕的夷陵老祖不敢看我?”我翻了个白眼,伸手要敲他的脑袋,犹豫了半天看着他闭上眼朝后缩,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过的好吗?”我还是用指节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魏婴揉着眉心委屈巴巴的看着我“十六年了,下手还是那么重啊...”

      “你可是让我追了一路,也不知道体谅一下我走路艰难,该打!”魏婴才反应过来,好奇地伸手戳了戳我的肚子。

      “好神奇啊,里面住了个小娃娃诶~”

      “哦哟,还会动!”

      对着他也只能叹气了,三十二岁灵魂的人用着十几岁的身体,他还是个少年,就连心智都还和十六年前一样,可活着的人已经半截入土了。

      “跟蓝二公子一起来的?”

      突然想起莫玄羽的怪癖,又想到蓝湛,啧,说不定就是老牛吃嫩草了,我盯着他看了又看,倒是没缺胳膊少腿,魏婴困惑着摸了摸脸“嗯,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什么,你同他……”
      这可不兴想啊不兴想,我摇了摇头顺带回答他,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赶紧拉着他躲到柱子后面“嘘!是金凌”

      少年身后跟着一众侍女匆匆越过长廊,没看到角落里缩着两个偷偷摸摸的大人。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两个人一提到金凌就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从义城回来仍旧无从知晓自己如何被人强行献舍的,但有一点魏无羡心知肚明,此事绝对与他的小师姑脱不了干系,如今碰上了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好像没想瞒着自己,竟然毫不避讳地认出他来。

      蓝湛说过赤峰尊当众暴毙之前小师姑曾出手相救,她肯定知道很多内情。

      迟疑了许久,魏无羡想着不问白不问,于是开口:
      “有个事情,想问问小师姑...”

      “等下,这地方可不方便打探消息~”金玉华避开人群,拉着魏无羡去了揽月殿前的院子。

      “同金凌一道从清河来,你是想问聂家的事情吧?”

      “嗯?有这么明显吗?”

      金玉华忍着全盘托出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沏了茶,将白玉杯推至魏无羡手边。

      “你觉得没有吗?不过还真问对了人,清河我常去的,如今家主可是我的挚友,你认识的,聂怀桑~”

      “不是问这个,我是说赤峰尊...的事情。”魏无羡压低了声音,只是金玉华一听见这三个字就敛了笑容严肃起来。
      “不关你的事,别多问。”

      “我听说当年赤峰尊死前除了金光瑶,就只有你接触过,聂怀桑又哭又闹,直接晕死过去了,小师姑又这个样子,有疑点啊。”

      “疑点多了去了,不过没人查啊,也就那么过去了~”
      金玉华像说漏了嘴一样,忽的意识到就停住不说了,魏无羡就吃这套,若是轻易得了答案反而不信,还不如半遮半掩让他自己去查。

      “比如呢?”

      “比如?要开席了,金麟台的菜色还是很不错的~”魏无羡追问时,金玉华话锋一转,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啊?太不够意思了小师姑...”魏无羡耷拉着肩膀,喝完一口茶放下杯子就打算走。

      “回来~”

      见那人又眼巴巴地退回来,金玉华笑着问他“金鳞台不比往日,你想走回去,找得着路吗?”

      “哼!不要你管!”魏无羡气的扭头就走。

      他走后,身后之人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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