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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绝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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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南风知我意
三万里运河东流入海,虞紫鸢和风知意一路乘船而下,她们时不时歇在岸边的小城,到后来便是人迹罕至的岛屿,传说那样礁石所化的海岛常有鲛人踪迹。
海面浩瀚无垠,一连几天也没见什么鲛人,倒是海浪拍击礁石惊起的鸥鹭吵吵嚷嚷不像话。天边浮起大片鱼肚白,光亮由远及近,二人坐在岸边涨潮时海水拍打不到的地方看日出,海风吹起裙摆处靛蓝的衣料
“快看!出来了!”虞紫鸢兴奋地拍了拍她。
远处红日缓缓浮出水面,刹那间霞光万丈,将云彩也染成绯红一片。
海浪伴着初生朝阳卷起几丈高的雪浪,其间金光闪烁不定晃得人抬手遮挡眼睛,而后又是几番潮起潮落。
旭日东升,直至阳光洒满整个海面,海鸟鸣声杂乱而富有朝气,它们飞远时羽翼被染上一层金色。
虞紫鸢时不时回眸,激动地指着远处的风景,感叹着那有多美。
后者没有看见那些背景是何物,她眼中有一名活泼灵动的少女,那女子看向远处的时候有海风轻抚而过,吹得发丝有些许凌乱,头发丝却在发光。
风知意没来由地悲痛,她伸手想触摸她的脸,那人却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
汹涌的浪潮怒吼着朝岸边扑来,天地失色,无边黑暗里,她没找到那个人,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金夫人似是做了梦,死死揪着被子。习雪拧干了巾帕,俯身替她擦脸,却听见她在梦呓着喊一个人的名字
“阿鸢,阿鸢......”
她感慨少年人终因求而不得误终身,却也只得作罢。金夫人如今的遗憾是儿女婚事未成,不能替虞夫人将女儿养在膝下。
适时金玉华提出百凤山围猎,可盛邀江氏到兰陵来,金夫人大喜,一口答应。
秋季,百凤山围猎场。
成百上千名修士选定一处常年邪祟妖兽出没之所,在规定时间内各凭所长,争夺猎物,这便是围猎。
百凤山山势绵延,横跨数里,猎物繁多,乃是三大知名猎场之一,举办过不少次大型围猎。
此等盛事,不光是大小世家积极参与、展现实力、招揽人才的机会,同样也是散修与新秀扬名的机会。
百凤山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拔地而起数十座高高的观猎台,其上人头攒动,兴奋的窃窃私语之声嗡嗡嘈杂,最安静的自然是最高、最华丽的那座观猎台。
台上坐的大多数是年迈的名士与家主家眷,后排侍女们或扶华盖,或持掌扇,前排的女眷们均以扇掩面,十分矜持地俯瞰下方猎场。
然而,待到姑苏蓝氏的骑阵出现时,这份矜持便维持不下去了。
夜猎之中,真正追赶起猎物来其实并不靠马。然而骑术是世家子弟必习的技艺之一,在此种隆重场合,骑马上场非但是一种礼仪的象征,骑阵更是能创造一种宏大的声势,煞是美观。
说穿了,就是图个“规矩”和“好看”。蓝曦臣与蓝忘机端坐在两匹雪鬃骏马上,领着姑苏蓝氏的骑阵缓缓前行。
二人皆是腰悬佩剑,背负弓箭,白衣共抹额齐飞,凌然若仙,踏雪白靴一尘不染,只怕是比旁人的衣面还干净。
蓝氏双璧真真宛若一对无暇美玉,冰雕雪塑。甫一登场,仿佛连空气都沁人心脾起来。
众多女修纷纷为之倾倒,含蓄一些的只是放下了扇子,张望的姿态迫切了些,而胆大的则已经冲到观猎台边缘,将早已准备好的花苞花朵朝那边扔去,空中霎时下起一阵花雨。
见到风姿俊美的男女,以花朵相掷,表达倾慕之意,乃是习俗,姑苏蓝氏的子弟因世家尊贵天赋过人,相貌更是不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蓝曦臣与蓝忘机更是从十三岁开始便能习以为常,二人泰然自若,向观猎台那边微微颔首以示还礼,不作停留,继续前行。
上方看台轻扑着团扇的‘世家小姐’着人剪了盆栽里娇艳欲滴的金星雪浪,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于看台上观望那场花雨,并未投掷一二。
紧挨着她坐在看台上的江厌离则没有接过侍女端来的各色花草,侧目看向身旁姑娘手里娇嫩的白牡丹。
“阿月素来与蓝氏二位公子交好,不扔上一朵吗?”
“不了,姐姐你看多热闹呀,不缺这一朵两朵吧。”
话音未落,金玉华瞅准了下面还未出列的紫衣少年。
金星雪浪下一秒就砸在江澄脸上。
她本来是要砸在心口处的,一看砸偏了那人有些恼火,迅速以红玉团扇遮面。
后者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朝这边看时,只见两把别致的和田玉团扇紧挨着,遮掩了他姐姐和另一人。
鬓珠作衬,两人皆着浅色齐胸襦裙,以团扇遮面,此刻相视一笑,躲在两柄扇面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真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冒失鬼!”
江厌离忍俊不禁,强行将斜靠在椅子上的人扶正,金玉华笑够了,目光与江澄碰撞。
江澄看向那女子,她素来认为红妆繁琐,平日里总是化繁为简不施粉黛,如今这装束他可从未见过。
纤纤十指拿起的不再是刀剑,齐胸襦裙完美地衬出她颈部流畅的线条,一双眼睛明净清澈,看向他时眉眼弯弯,江澄只觉得那人一颦一笑皆落入心尖。
身旁之人挑眉顺着看过去,悄然拿去了江澄手里的牡丹。
“借来用用~”
江澄发觉的时候那朵花已经被魏无羡抛出去很远了。
忽然,蓝忘机一抬手,截住了一朵从背后掷过来的金星雪浪。
他回首望去,只见身后尚未出列的云梦江氏骑阵那边,为首的江澄惊讶地看向他手里的花,骂骂咧咧看向他身旁一人。
那人坐在一匹黑鬃闪闪的骏马上,胳膊肘搭在马头顶,正若无其事地望着一旁,与两名身姿婀娜的女修谈笑风生。
高台上,女眷的目光几乎都集中于姑苏蓝氏弟子,除了江厌离和金玉华。
那两个人像亲生姐妹一般亲昵,襦裙只是颜色不同,如若以玉石作比,便是一块温润的青绿翡翠和一块招摇的绯红玛瑙。
那人眉间朱砂更衬得肤凝若雪,回眸一笑胜星华,但目光未曾落到此处。
金光瑶朝他点头问候,蓝曦臣收回目光,又见蓝忘机勒马不前,道:“忘机,怎么了?”
蓝忘机道:“魏婴。”
魏无羡这才转过脸,惊讶地道:“什么?含光君,你叫我吗?什么事?”
蓝忘机举着那朵花,看上去脸色十分冷淡,语气也是,道:“是不是你。”
魏无羡立刻否认:“不是我。”
他身旁两名女修立即道:“别信他,就是他!”
魏无羡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冤枉好人?我生气了!”
那两名女修嘻嘻哈哈笑着一扯缰绳,跑回自家方阵去了。蓝忘机垂下拿着那朵花的手,摇了摇头。
看向嗖一下从魏无羡手里飞出的白牡丹,金玉华眼底的惊讶转瞬即逝,随手抓起瓜子,悠哉悠哉地磕着看热闹,朝江澄抛媚眼时还不忘顺走江厌离那桌的瓜子。
江澄无奈收回目光又看向姑苏蓝氏的人,道:“泽芜君含光君,不好意思,你们不要理他。”
蓝曦臣笑道:“无妨。魏公子赠花之心意,我代忘机谢过。”
江澄看了看观猎台上挥成一片五颜六色绢海的手帕,对魏无羡道:“她们扔,你跟着扔什么?”
魏无羡道:“看他好看,扔两朵不行啊?”
江澄狂怒:“那你拿我的花做什么!”
魏无羡看他道:“你也想要吗?地上还有很多,我捡给你?”
说着作势弯腰,江澄道:“滚!”
正在这时,金光瑶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响起:“清河聂氏骑阵入场!”
聂明玦极高,站立时便给人极大压迫感,骑在马上更有一种俯瞰全场的迫人威势,观猎台上的嘈杂霎时小了许多。
在世家榜榜上有名的男子出场时,几乎都免不了要被砸一头一脸的花雨,排名第七的聂明玦则是个例外。
若说蓝忘机是冷中带冰,如霜胜雪,聂明玦则是冷中带火,仿佛随时会怒气腾腾地灼烧起来,更让人不敢轻易招惹。
何况他早已娶妻,因此,即便胸口怦怦狂跳的姑娘们手里已经攥牢了汗津津的花朵,却怎么也不敢掷出去,生怕恼了他,反手就是一刀劈垮整座观猎台。
不过崇拜赤锋尊的男修助阵不少,欢呼声反倒格外震耳欲聋。
而聂明玦身旁的聂怀桑今日依旧是穿得考究无比,悬刀佩环,纸扇轻摇,乍看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然而谁都知道,他那把刀根本不会有什么拔出来的机会,待会儿多半也只会在百凤山里逛逛看看风景而已。
金玉华看向聂明玦,点头问候过了又看向他身后,聂怀桑笑着朝她招手,一笑就露出可爱的虎牙。于是断绝的花雨再次落下,金玉华放下瓜子:
“聂怀桑今日倒还真是人模狗样的昂,拿我的花来~”
在江澄要从他身上剜块肉下来的眼神里,聂怀桑颤颤巍巍绕开姹紫嫣红一片锦花之中高台处抛下的第二朵白牡丹。
清河聂氏之后,便是云梦江氏了。
魏无羡与江澄策马登场,刹那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花雨,砸得江澄脸色发黑。
他远远看了一眼,金玉华粲然一笑,亲手剪了一支牡丹,正朝这边投掷过来 。
江澄忙着去接那朵红白相间的焦骨牡丹,旁的避之不及。
魏无羡却沐浴其中,甚为惬意,冲最高的那座观猎台上挥了挥手。
台上最好的位置是兰陵金氏金夫人的,坐在她身旁的便是江厌离和金玉华。
此前金夫人一直牵着江厌离的手,神色怜爱地与她说话,而金夫人的女儿则时不时伏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顺道薅羊走果盘边上的瓜子。
江厌离平素都是一副不咸不淡不显眼的形容,如今盛装之下低眉顺目也掩不住姿容秀美,这时看到两个弟弟与她招呼,面上却陡然灿烂起来。
她放下扇子,对金夫人腼腆地说了两句,走到看台边,朝他们掷了两朵花。
掷这一下花了她最大的力气,魏无羡和江澄一瞬间还有些担心她掉下来,见江厌离站稳,这才放心,二人扬手轻松接住,皆是微微一笑,将淡紫色的花朵别在心口,这才继续前行。
四周不少女子对江厌离报以羡艳的目光,她低着头又回金夫人身边去了。正在此时,一排白底金纹的修士带着轻甲坐在高头大马上冲了出来。
为首最前的一人眉目俊朗,身披护甲,自然是家主金光善。
可以说虞夫人的孩子她没有不喜欢的,金夫人见状赶紧拍拍江厌离的肩,牵着她的手又拖到看台边,给她指下面兰陵金氏的骑阵。
金玉华则晃悠悠跟在后面,眯着眼睛懒散地抬手以团扇遮住头顶烈日,袖口处衣袖滑落至手腕,阳光洒在她雪白的手臂上,红翡手镯流光溢彩。
嘶鸣声声中,忽然一马当先,在广场上跑了一圈,猛地勒住。
马上之人身姿潇洒,白衣若雪,眉目比眉间一点朱砂更为明俊夺目,挽弓姿势英气逼人,登时掀起观猎台上一阵狂潮。
那人有意无意扫过观猎台那边,虽然极力绷着脸孔,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傲色流露出。
金玉华这才慢吞吞挪到伞下与金夫人和江厌离站在一处,抬眼看向金子轩。
魏无羡嗤了一声,在马上笑个半死:“我真是服了他,跟只花孔雀似的。”
江澄道:“你收敛点,姐姐还在观猎台看。”
魏无羡道:“你放心,只要他别又把师姐弄哭,我懒得理。你就不应该带她来。”
江澄道:“兰陵金氏力邀,拉不下面子。”
魏无羡道:“我看是金夫人力邀吧。她待会儿肯定会想办法把师姐跟那个男公主撺掇到一块儿去的。”
说着,金子轩已策马奔至靶场之前。
这排靶子是正式入山前的一道关卡,入山参与围猎者要在规定距离外射中一只才能取得入场资格。
箭靶有七圈,分别对应七条入场山道,箭落处距离红心越近,对应的山道便地利越佳。金子轩速度分毫不缓,反手拔出一只羽箭,拉弓一射,正中红心。观猎台四面一片欢呼。
见金子轩大出风头,魏无羡与江澄脸上却无甚波动。忽然,不远处传来重重一声哼,一人高声道:“在场哪个谁不服气,尽管都来试试能不能比子轩射得更好!”
这人高大俊朗,肤色微黑,嗓门嘹亮,乃是金光善的侄子,金子轩的平辈堂兄金子勋。
此前金麟台开办花宴之事,魏无羡与金子轩有过争执,他记了这个仇,现在便过来挑衅。魏无羡微微一笑,金子勋见他不应答,面露得意之色。
而等云梦江氏的骑阵也行至靶场之前,魏无羡对正在马上搭箭试弓的蓝氏双璧道:“蓝湛,帮个忙?”
蓝忘机扫他一眼,不语。江澄道:“你又要做什么?”
蓝忘机道:“何事。”
魏无羡道:“借你抹额用用?”
闻言,蓝忘机立即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蓝曦臣则笑了起来,道:“魏公子,你有所不知……”
蓝忘机却道:“兄长,不必多言。”
蓝曦臣道:“好罢。”
江澄简直想把魏无羡一巴掌从马上拍下去。这厮分明知道蓝忘机肯定不会借,偏偏还要问,简直无聊生事,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发誓他会这么干的。
他道:“你要抹额做什么?上吊自杀吗?我借你根腰带不用谢。”
魏无羡一边解下手上护腕的黑带,一边道:“腰带你留着吧,没有抹额也不要你那玩意儿。”
江澄道:“你——”
话音未落,魏无羡迅速将黑带系在目上蒙住了双眼,搭弦、拉弓、放箭——命中!
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得如行云流水、电光火石,旁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靶上红心便被穿了个透心凉。
静默片刻,四面八方这才掀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喝彩,比方才为金子轩掀起的更加狂热。
魏无羡唇角微勾,将长弓在手里转了两转,往后一抛。
那头金子勋见他这下风头比兰陵金氏更大了,重重一哼,面上心上都不是滋味,又道:“不过是开场箭而已,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现在蒙着眼,有本事你整场围猎都蒙着眼?待会儿百凤山上见真章,分胜负!”
魏无羡道:“好啊?”
金子勋一挥手,下令道:“走!”
他手下的修士赶紧策马往前猛冲,想要率先冲入,占领先机,迅速将品级高的猎物一网打尽。金光善见自家骑阵训练有素,甚为得意,见魏无羡和江澄仍坐在马上,笑道:
“江宗主,魏公子,怎么,你们还不入山吗?当心子轩把猎物都抢光了啊。”
魏无羡道:“不急。他抢不走。”
旁人皆是一怔,金光善正在思索“抢不走”是什么意思,却见魏无羡翻身下马,对江澄道:“你先走。”
江澄道:“你悠着点,差不多就行了。”
魏无羡摆摆手,江澄一勒缰绳,率云梦江氏众人驰骋而去。
魏无羡则蒙着双眼,负着双手,不疾不徐地朝百凤山山道前行,仿佛不是来参与围猎,而是在自家闲庭信步。
众人心中疑惑,难不成他还真打算整场夜猎都不把覆眼的黑带取下来了?这样还能怎么参加围猎?
面面相觑,终是觉得事不关己,乐得看戏,各自出发。
而魏无羡独行许久,终于在百凤山深山内找到了一个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一根极为粗壮树枝,从更为粗壮的树干上横着生长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魏无羡在枯皱的树皮上拍了两把,感觉甚为结实,轻轻巧巧地跃了上去。
观猎台的喧嚣之声早已被阻绝在山林之外,魏无羡靠在树上,黑布之下的双眼眯起。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洒在他脸上。
他举起陈情,唇中送气,手指轻抚。清越的笛声飞鸟一般冲向天际,在山林中传得悠远绵长。
魏无羡一边吹着笛子,一边垂下了一条腿,轻轻晃荡。
靴子的足尖扫过树下的野草,被碧青草叶上的晨露沾湿了也不在意。
一曲毕,魏无羡抱起双手,换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靠在树上。
笛子插在怀中,而那朵花还别在他心口,散发着一缕略带凉意的幽香。
远处飞来一支银簪子,魏无羡侧身一避,不巧的是红发带被定在树杈上。
“小师姑,你做什么!”魏无羡都没扯开蒙住眼睛的带子就朝树杈下踱步过来的女子吼。
金玉华轻飘飘说了句“怕你睡太死,有人来了也不知~”
银铃般清冽的声音哼着小曲绕远了,她发髻上坠了步摇,流苏时时相碰,一步一响。
空气中隐隐有股熟悉的药香,这样微微发苦的气味并不多见,与她同行之人!
那人脚步匆匆,从始至终,未曾同他搭话。魏无羡恍然,知晓是温情。
她们走后魏无羡不知坐了多久,他想着温氏的恩情,怎么也要帮上忙。
忽地一动。
有人走近。
不过这人身上并无杀意,因此他仍是歪在树上懒得起来,连蒙眼的黑带也懒得摘,只是歪了歪头。
半晌,没听到对方说话,魏无羡忍不住主动开口,道:“你是来参加围猎的?”
对方不应。
魏无羡道:“你在我这附近可猎不到什么东西。”
对方依旧一语不发,但朝他走近了几步。
魏无羡倒来了点精神,普通的修士瞧了他都有几分忌惮,就算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怎么敢靠近他,遑论是单独相处,而且还靠的这么近了。
若不是这人身上不带半点杀气,魏无羡还真觉得对方像是不怀好意。他微微直起身子,侧首望着对方站立的方向,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被重重推了一把。
魏无羡被推得背部砸在树上,右手刚要扯下蒙眼的黑带,立即被来人拧住了手腕,劲道不小,一挣居然挣不开,可是仍然没有杀意。
魏无羡左袖微动正要抖落符咒,却被对方觉察意图,依样擒住,按着他两手压到树上,动作极其强硬。
魏无羡提起一脚正要踹出,忽觉唇上一温,当场怔住了。
这触感陌生而异样,湿润又温热。
魏无羡一开始根本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个人,正扣着他的手腕,把他压在树上亲吻。
他猛地挣了一下,想强挣出来扯下黑带,但一挣居然没挣脱。本欲再动,可又忽然生生忍住了。
亲他的人,好像,正在轻轻颤抖。
魏无羡一下子就挣不动了。
他心道:“看样子这姑娘力气不小,人却又怕又羞啊?紧张成这个样子了。”
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来偷袭他了,该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敢做这种事的。况且对方看来修为不弱,那自尊之心必然也更强了。
万一他贸然扯下黑带把对方看到了,这姑娘该有多不好意思多难堪?
四片薄薄的唇瓣辗转反侧,小心翼翼,难舍难分。
魏无羡还没决定好到底该怎么办,缠绵的唇齿却忽然变得凶悍起来,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想扭过头去,对方却捏着他的脸把他强行扭了回来。
唇齿翻搅间,他也目眩神迷,直到对方在他下唇上咬了一下,厮磨片刻,恋恋不舍地离开后,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魏无羡被亲得浑身发软,靠在树上好一会儿,手臂才涌上些许力气。
他举手猛地扯下黑带,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一痛,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四周都是空荡荡的,灌木,老树,野草,枯藤,哪里有什么第二个人?
魏无羡还有些恍恍惚惚,在树枝上坐了一会儿,跳下来时,脚底竟是一阵发虚,甚至头重脚轻。
他连忙扶住树干,心中暗骂自己没用,竟被人亲到腿软站不稳。
抬头四下环望,半点人迹也没有。方才那一幕,仿佛一个荒唐又香艳的白日梦,教魏无羡忍不住想起那些山精鬼怪的传说。
可他能确定,那绝不是什么山精鬼怪,必定是人。回想起方才的滋味,一阵虚无缥缈的痒意直爬到心尖。
魏无羡右手抚上心口,却发现原先别在这里的花不见了。
他在地上搜索一番,也没有那朵淡紫色的花。总不至于凭空消失了...
魏无羡怔了好一会儿,无意识碰了碰嘴唇,半晌,憋出一句:“岂有此理……这可是我的……”
在附近搜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魏无羡满心哭笑不得,心知对方多半是有意躲着他,不会再出来了,只得胡乱在山林中走了起来。
走了一阵,忽听前方一声重击,魏无羡抬头一看,前方那个颀长的白衣人影,不是蓝忘机又是谁?
可这人分明是蓝忘机,做出的事情却不像是蓝忘机。魏无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一拳打在树上,生生打折了这棵树。
魏无羡奇怪,道:“蓝湛!你在干什么?”
那人猛地转身,果然是蓝忘机。但此时的他眼中竟有轻微血丝浮现,神色称得上可怖。
魏无羡看得一愣,道:“哇,好吓人。”
蓝忘机厉声道:“你走!”
魏无羡道:“我刚来你就让我走,至于这么讨厌我吗?”
蓝忘机道:“离我远点!
除了当年在屠戮玄武洞底那几天,魏无羡还是第一次看到蓝忘机这般失态。
可那时情况特殊,尚能理解,如今好端端的却又为什么这副模样?
魏无羡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点”,依旧追问道:“喂,蓝湛,你怎么了?没事吧?有事就说啊?”
蓝忘机不去直视他,拔出避尘,几道蓝光划过,周围树木被剑气横扫,片刻之后,轰然倒塌。
握剑静立一阵,五指收紧,骨节用力到发白,似是稍稍平静下来了,他忽然又望过来,死死盯着魏无羡。
魏无羡一阵莫名。
他眼睛被黑带蒙了一个时辰多,阳光对他而言仍是有些炫目,除掉黑带后眼中一直泪意上涌,唇瓣也微微红肿,魏无羡觉得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不能看,被他盯得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道:“蓝湛?”
“……”
蓝忘机道:“没事。”
铮的一声,还剑入鞘,蓝忘机转身走去。
魏无羡仍是觉得他不对劲,想了想,为防万一还是跟了上去。
使了个擒拿想抓他脉,蓝忘机侧身避过,冷冷看着他。魏无羡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怎么了。你刚才太奇怪了。真的不是中了毒或者在夜猎里出了什么意外?”
蓝忘机道:“没有。”
看他神色终于恢复正常,大抵确实没事,魏无羡这才放下心来,虽奇怪到底怎么回事,但过多干涉也不好,于是闲扯了几句。
蓝忘机先开始不说话,后来总算也简短地回复了几个字。
魏无羡唇上残留的几分热感和肿胀感一直在提醒他,他方才失掉了他守了二十年的初吻,给人家亲得目眩神驰,而他居然连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真是岂有此理。
魏无羡悠悠叹了口气,忽然道:“蓝湛,你亲过人没有?”
若是江澄在这里,听见他问这种轻浮无聊的问题,一定立刻对他抱以老拳。
蓝忘机也忽然顿住脚步,声音冷得有点僵硬,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魏无羡一脸了然地笑了。
他眯眼道:“没有是吧?我就知道。随口问问的,你用不着这么生气。”
蓝忘机道:“你如何知道。”
魏无羡道:“这不废话吗。你成天板着这么张脸,谁敢亲你。自然呢,也不指望你会主动去亲别人。我看哪,你的初吻是要守一辈子了,哈哈哈哈……”
他兀自得意洋洋,蓝忘机面无表情,可神色却似乎缓和了些。
等他笑够了,蓝忘机才道:“你呢。”
魏无羡挑眉道:“我?还用问吗?我自然是身经百战。”
蓝忘机刚刚才缓和的面色迅速又被一层严霜寒雪所覆盖。
这时,魏无羡忽然噤声,道:“嘘!”
他神色警觉地听什么东西听了片刻,把蓝忘机一拉,拉到了一片灌木丛后。
蓝忘机不知他此举何意,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魏无羡凝视着一个方向,循他视线望去,见到一白一青、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从碧云之下走出。
走在前的那人身形长挑,相貌俊美却盛气凌人,眉间一点丹砂,白衣滚着金边,周身配饰璨光乱闪,尤其他还昂首阔步,姿态神情极尽傲慢,正是金子轩。
而跟在他身后那人身形瘦小,步伐细碎,低头不语,和前方的金子轩形成鲜明对比,正是江厌离。
魏无羡心道:“我就知道金夫人一定会叫师姐和金孔雀单独出来的。”一旁蓝忘机见他神色不屑,低声道“原来如此。”
魏无羡哼了一声,未曾注意蓝忘机脸上近乎失落的神色。
金子轩不知是于心有愧,还是遭了金夫人的狠骂,射日之征后逐渐对江厌离越问越多。
莲花坞重建之时江厌离一直和金玉华同住,金子轩三天两头朝他妹妹那里跑,只为了在她那里远远地看上一眼。
旁人悉知此事的,多半都说只是一场误会,澄清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魏无羡绝不会这么想。
他厌恶极了金子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公主、花枝招展的金孔雀、只看外表的睁眼瞎。
他根本不相信金子轩这种自大狂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忽然对江厌离上心起来,多半是因为被金夫人催狠了骂急了才不情不愿地来勉强完成任务。
不过厌恶归厌恶,为了不让江厌离为难,魏无羡现在也只得不出来。
蓝忘机侧首看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魏无羡却没空跟他掰扯,只是将食指抵在唇上作噤声状,继续看那边。
一双淡色眸子的视线在那湿润饱满的唇上停留片刻,这才移开目光。
那头金子轩拨开草丛,露出一具粗壮的蛇怪尸体,俯身片刻,道:“死了。”
江厌离点了点头。
金子轩道:“量人蛇。”奇怪,顺着他目光望去,登时无语,心道:“金子轩这厮什么时候走路是同手同脚了?!”
江厌离道:“围猎不伤到人就是最好的了。”
金子轩道:“不伤到人的猎物有什么价值。你若是去兰陵金氏的私家猎场,可以看到很多不多见的猎物。”
魏无羡心内嗤之以鼻:谁要去你家猎场!
谁知,金子轩还自顾自做起决定了,道:“刚好下个月我有空,可以带你去。”
江厌离轻声道:“多谢金公子好意。不过不必麻烦了。”
金子轩怔了怔,脱口道:“为什么?”
这种问题,又如何能回答为什么?江厌离似是觉得不安,垂下头去。
金子轩道:“你不喜欢看围猎?”
江厌离点点头,金子轩道:“那你这次为什么来?”
在金麟台看见他都要绕道走了,若非金夫人极力邀请,江厌离必不会来,可这话如何说得出来?
见江厌离沉默,金子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极为难看,憋了半晌,憋出硬邦邦的一句:“你是不喜欢看围猎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
江厌离小声道:“不是……”
魏无羡知道,她是怕金子轩因为金夫人的意思请她去,然而自己心中却并不真的想,不希望勉强他。
可金子轩哪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没觉得这么丢脸过,非但是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拒绝,更是第一次邀请姑娘被拒绝,一股煞气直冲到眉心,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也罢。”
江厌离道:“对不起。”
金子轩冷冷地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随你怎么想的。反正本来也不是我想邀请你。不愿意就算了。”
魏无羡的血直往脑门上冲,本想立即冲出去再和金子轩打一架,但转念一想,教师姐看清这人真面目也好,从此对他唾弃万分,再也不要想他了,于是强压火气,还想再忍忍。江厌离嘴唇颤了颤,并没说什么,向金子轩微微躬身一礼,低声道:“失陪了。”
她转身离去,默默一个人往回走。金子轩冷冷站了一会儿,看着别的方向,片刻,忽然道:“站住!”
江厌离却没转身,金子轩更怒,三步追上前去便要抓她的手,眼前却黑影一闪,还没看清,胸口受了一掌。金子轩一剑挥出,倒退数步,定睛一看,怒道:“魏无羡,怎么又是你!”
魏无羡挡在江厌离身前,怒道:“我他妈还没说呢,怎么又是你?!”
金子轩道:“无故出手你疯了吗!”
魏无羡一掌拍出道:“打的就是你!什么叫无故,你恼羞成怒抓我师姐是想干什么?”
金子轩闪身避过,还他一剑,道:“我不抓住她难道要让她一个人在山里乱走吗?!”
这道剑芒却被另一道打偏,直冲云霄,金子轩一见来人,愕然道:“含光君?”
蓝忘机收了避尘,站在三人中间,保持了沉默。
魏无羡正想走上前,江厌离抓住魏无羡,道:“阿羡!……”
与此同时,一阵嘈杂纷乱的足音传来。浩浩荡荡、前呼后拥的一群人涌入这片林中,为首一人道:“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蓝忘机和金子轩那两道剑芒都贯上了天,惊动了附近的修士,他们一看便知这是有两人打起来了,连忙一同赶来,恰好见到林中四人奇怪的对峙情形。
所谓冤家路窄,为首那人正是金子勋,他道:“子轩,这姓魏的又找你麻烦了?!”
金子轩道:“没你的事,你先别管!”见魏无羡拉了江厌离又要走,他道:“站住!”
魏无羡道:“真想打?好啊!”
金子勋道:“姓魏的,你三番两次针对子轩,究竟什么意思?”
魏无羡看他一眼,道:“你是谁?”
金子勋一怔,当即大怒:“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魏无羡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射日之正爆发之初金子勋便因伤而赖守后方,他没能亲眼见识过魏无羡在前线的模样,多是听人传说,他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传闻都是夸大其词。
而刚才魏无羡以哨音召唤山中邪祟,把他们一群人就快猎到手的数具凶尸都召走了,害他们白费功夫,已是不快。现在魏无羡又当面问他是谁,更是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忿忿不平:他认得魏无羡,魏无羡却居然敢不认得他,还敢当众问他是谁,这仿佛让他失了大面子,越想越不痛快。
正要说话,空中闪过金光阵阵,却是赶到了第二波人。
江澄和金玉华始终不见身影。
这批人御剑下降,平稳落地,为首者五官美得极为正统,御剑时英姿飒爽,缓行时雍容华贵。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金夫人一出来便又有人想起她曾是世家追求者甚众的第一美人。
金子勋道:“伯母!”
金子轩怔了怔,道:“母亲!你怎么来了?”
随即想到,他和蓝忘机的剑芒都打上天了,金夫人在观猎台那边看到,自然不会不来。他看了看随母亲一同前来的数名兰陵金氏修士,道:“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围猎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金夫人却啐道:“你少自作多情,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她瞥见缩在魏无羡身后的江厌离,瞬间缓了神色,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离,你怎么这幅模样?”
江厌离道:“多谢夫人,我没事。”
金夫人十分敏锐,道:“是不是那死小子又欺负你了?”
江厌离忙道:“没有。”
金子轩微微一动,欲言又止。金夫人还不清楚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登时勃然大怒,大骂儿子:“金子轩!你要死吗!!!出来之前你跟我怎么说的?!”
金子轩道:“我!……”
魏无羡道:“不管令郎之前跟金夫人您说了什么,从此以后他跟我师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
他正在气头上,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好在金夫人只顾着安慰江厌离,并未纠结于此。谁知她不在意,却另有其人趁机发作,金子勋喝道:“魏无羡,我伯母可是你长辈,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些太狂妄了?”
旁人均觉有理,纷纷附和。魏无羡道:“我并非针对金夫人,你堂弟三番两次对我师姐恶语相向,我云梦江氏若还能容忍便枉称世家!狂妄在何处?”
金子勋冷笑道:“狂妄在何处?你有哪处不狂妄?今天这百家围猎的大日子,你可出风头得很啊?三成的猎物都叫你一个人占了,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啊?”
蓝忘机微一侧首,道:“三成猎物?”
虽金子勋一同前来的百来号人个个脸上都怨气深重,见素来风传与魏无羡关系极差的蓝忘机开口,似在询问,立即有人迫不及待地道:“含光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们在百凤山里围猎,找了半天,竟然发现,这猎场里一只凶尸怨灵都没有了!”
“派人问了观猎台那边的敛芳尊才知道,开猎后不到半个时辰,百凤山里传来一阵笛声,然后,几乎所有的凶尸和怨灵,都一个接一个,自己走到云梦江氏的阵营里去自投罗网了!”
也正因为这样,江澄才有闲功夫早早地溜走了。不然他那样争强好胜的人当了家主,怎么也不可能寸步不离跟着金玉华。
金玉华就很苦恼了,她摸了一下头上唯一一支素色簪子,某处身着兰陵金氏校服的女修红玉默默走开了。
从听见笛声到江澄缠着金玉华不过短短一刻钟,救人计划没办法施展,温情心里骂了魏无羡很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