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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鬼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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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之下，万丈黄泉，一条忘川横隔生死两端，永无止境的向前流去，河水又黑又静，平静无波，无数悲欢离合投入这条大河里，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此刻祝追站在忘川边，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少年的身姿挺拔如松，陇着极清极淡的雾气，曈曈鬼影从他身边穿过，掀起阵阵微风，让他身上的一身红衣翩然如蝶。
自古就有传言说，阎王一条生死白线，月老手上一条姻缘红线，都是连在一起的，相爱的人被这一条红线缠上，从此生生死死，永世不离。
可传言毕竟是传言，月老的红线系得再紧，一场大火过去，尸骸都不剩，又有什么是断不了的呢？
祝追伸手，似乎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了什么一样，透明的河水落在他的掌心，竟化作一张漆黑的信笺，信笺上写着两道金光闪闪的名字。
这是妖兽认主的契书，一旦写定就落入忘川水中，以一抹魂魄为抵，直到下次转世投胎，这纸契约才算作废。
好在祝追生于天地，自是不受这轮回束缚，他抬起手，指尖燃起细碎的火苗，把这封契书烧的干干净净，灰烬随着死寂的风落入水中，顷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忘川之下就是无间地狱，若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怕真是万死也难脱身了。
祝追眼见契书已消，正欲返回人间，却看到眼前闪过一道红线似的光，一时好奇朝着那条红线走去，竟然发现不远处，就是奈何桥。
桥上无数亡魂迷茫的走过，这是死者脱胎转世的地方，本不该有任何人驻足，可偏偏，桥当中坐着一个身姿绰约的男人，他黑色的长衣随着忘川水在空中轻飘飘的飞着，如一片化不开的浓黑的雾，那身影刻在无尽忘川水上的奈何桥间，似天边黑色孤雁，展翅在空寂清远的云端，看似天大地大，却既不知所向何方，也不知何处是归途。
于是不知归途的鸿雁单手拿着一碗忘川水，高高举起，在祝追愣神之间，居然一饮而尽。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忘川水是孟婆汤的材料，凡人饮之，前尘万事尽忘，连上古大妖喝了，也要脱胎换骨，再几百年才能重生于天地间。
居然有人能把忘川水当酒喝？
祝追走上前，而那男子居然毫无察觉一般，弯腰再次舀起一碗忘川水，眼看就要送到嘴边。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也许是男人的声音激昂之余全是无尽的悲怆，眉宇之间全都是连忘川水也吞不掉的无尽悲凉，祝追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几乎下意识的伸手按住男人，“别喝了。”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看到祝追，慌乱之间一碗忘川水差点全都撒到祝追身上，还好他反应极快的稳住手。
“你……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吧，不忘川。”祝追微微眯起眼睛，收回手，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上前，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喝什么，又关他什么事，但此刻仍然平静的说，“你肉体凡胎，不好好在凡间待着，跑到这黄泉之下要做什么？”
“我……”不忘川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停在祝追身上，忽然眉眼一弯，笑了出来，“我过来喝酒啊。”
“世人不都说一醉解千愁吗？我想这世间哪有酒比一碗孟婆汤就解忧呢，便找过来了，可惜他们都说我不入轮回，不让我喝那孟婆汤，我只好自给自足了。”不忘川笑着说，他脸上的半张笑脸面具此刻微微弯着嘴巴，配上那眉目弯弯的眼睛，居然真的是高兴的样子。
“可是这又不是酒。”
不忘川放下酒碗，站起来，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浮尘，“一样的一样的，世人喝酒不也是为了忘忧吗？我这不是一劳永逸了。”
“那……”祝追从没见过这样的不忘川，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细看竟是满目苍凉，让人不忍直视，不知道为什么，他喉咙有些发堵，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你忘了吗？”
“我忘了很多事。”不忘川的声音极轻，像是不忍惊扰这桥上路过的无数亡魂，落在祝追耳边，却好像针扎般难受。
“前尘种种，千年以来，所有爱恨恩仇，我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的差不多了。”不忘川长叹一声，抬手按住自己的面具，“但偏偏，最该忘的那个人，总是忘不掉。”
“那也许是因为你不想忘。”
“大概是这样吧。”不忘川的手指停到了面具上，停到祝追的话不由得一顿，然后无奈的笑道，“看来祝追大人也有不想忘的人？”
“不，我没什么不想忘的。”祝追立刻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不忘川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下来，像一片云遮住了湖上的日光，给他全身都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但不忘川稍微后退一步，立刻恢复了一贯的语调，“今日在千重塔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只是我受故人所托，哪怕以命相抵，也要誓死守护那尊棺木。”
祝追斜了他一眼，“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不忘川这才松了口气，“在下贱命一条，确实不配让您费心。”
“只是——”祝追轻笑一声，话音一转，让不忘川刚刚放下的心脏再次悬了起来，“你说的那位故人，该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位吧？”
“不是！”不忘川几乎下意识的否认道，然后触及祝追的眼神，抖了一下，缓声问道，“不知祝追大人所说的，究竟是哪位故人？”
“当然是那个杀千刀的狗……”
祝追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忘川忽然掀起一片惊天的波涛，奈何桥上川流不息的亡魂一片大乱，无数亡魂失足落入水中，连一片水花都没溅起，立刻沉进了幽深的忘川水中，顷刻间哭嚎声响彻地府。
祝追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也有些无措，倒是不忘川立刻反应过来，一伸手就抓住了祝追，身上的长袍猎猎翻飞，在洪水吞没他们之际，已经飞离奈何桥，悬停在半空中。
祝追看着脚下居然凭空出现一座城池，好像从深不见底的水底浮起来的那样，惊讶的问道，“这是什么？”
“鬼市。”
不忘川紧紧地握着祝追的手，低声回答道。
刚刚情急之下，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觉得手心烫得厉害，几乎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松开了。
他太久没有握住过祝追的手，松开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这时候又不好再伸手，只好继续解释，“传说忘川下有一栋鬼市，每逢月半子时，就会现于地府之上，说的应该就是这个。”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传说？”祝追皱眉问道。
“因为这鬼市直到三千年前才有。”不忘川说。
祝追这才点点头。
四千年前那场大劫之后，他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之后就闭关深山，几乎从没有和外界联系过，如果是那之后才有的传说，他没听说过也是理所应当的。
祝追忍不住低头仔细查看那鬼市，却觉得这街道布局有几分眼熟，仿佛川平国未亡之前那条气势雄浑的正武大道，但街道显然更窄一些，街边除了林立的酒肆客栈，还分布着各色卖着杂货和小吃的摊贩，也多了几分市井气息。
想来那个时代，大部分街道的布局都差不多，觉得眼熟也是正常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祝追心底忽然燃起一丝奇怪的悸动，他转头对不忘川说，“我想下去看看。”
“去哪？鬼市吗？”不忘川问。
祝追忽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下意识的征求身边的不忘川的意见——他不是向来想去哪就去哪吗？为什么要跟别人交待？
这样的念头一起，祝追立刻甩开了不忘川，朝着鬼市落下去。
那一瞬间，不忘川忽然回到了数千年以前，这片明亮又耀眼的白色也是这样从他手中溜走，翩然飞向了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他心里一慌，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抓住他。
然后他才想起，关于这鬼市，还有另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说，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掉进鬼市的瞬间就被一片黑幽幽的雾气遮蔽，再次睁眼时，已然回到他记忆最深处、无论饮尽多少瓢忘川水、都永生永世无法忘记的地方。
川平国，仙灵乡。
这一片明亮的天际和仿佛开不败的桃花，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为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他逃不过也躲不开，只能无数次的在梦里重回这里，再无数次的失去它。
不忘川躺在平整干净的街道中央，看着头顶烂漫的桃花在日光下开得如霞如云，灿烂无比，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却在面具从脸上脱落下来的一瞬间，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耳边响起的，是少年少女悦耳的歌谣声，是沿街的阵阵叫卖，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桃花源。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这万般种种，本就该只是天地间的一场大梦，为什么他却永远都醒不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