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到呼风唤雨的大妖怪手上》库兰

12、红尘

　　妖祸临世之前的川平国是一派繁华昌盛的盛世图景。

　　百姓知礼好学，富足谦和，家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每逢白日，学堂里书声琅琅，集市上人声鼎沸，为官者廉政清明，皇帝亦爱民如子，无一丝一毫苛捐杂税，边疆的战火也平息数十年。

　　那是川平国最繁荣的时代，史称“明景盛世”。

　　直到忽然有一天，无法熄灭的火焰从天边坠落下来，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燃起熊熊大火，从定安城金碧辉煌的宫殿庙宇，到城外破败潦倒的茅草屋，全都没有放过。

　　一夜之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年幼的少女被父亲抱在怀里，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起奔赴定安城，在定安城高高的城墙脚下，终于看清了降下这场大灾的异兽的真容。

　　说是看清了也不算贴切，因为那妖兽拖着巨大的鸟身，一秒却有千张面容，无人知晓哪一张才是它真正的模样，只是它展翅冲向云端时，发出了清越的凤吟，一支羽毛从它的尾巴落下，飘飘忽忽的，就这样落在少女的手掌上。

　　定安城城门紧闭。

　　越来越多逃难的流民汇聚于此，随后是袭城的万妖，少女眼睁睁的看着父母死在疯狂的妖兽口中，趁着皇帝派兵镇压之际，仓皇的逃入城内，在陌生的街道巷陌中苟且偷生，直到好几年后，她才听茶馆里的人们谈论，刚登基的小皇帝斩杀了万妖之首，将那只巨鸟的尸体抛于荒野之中。

　　持续了数十年之久的人妖之战，终于结束了。

　　少女拿着捡来的馒头，愣愣的听着，许久，也没听懂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低头继续啃馒头，就在这个时候，一队金戈铁甲的卫兵气势雄浑的穿过街道，停在她的面前，为首的一个人从高头大马上走下来。

　　那人好生的贵气，一身黄袍纤尘不染，眉目锋利，下马时却极其温柔的朝着脏兮兮的少女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拥抱她一样。

　　少女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却听到温雅清润的声音传来，“听说你那里有凤凰羽？把它给我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凤凰羽。

　　那横行四方的妖兽，落下来的，居然是凤凰羽。

　　少女发出凄厉的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声音低下来，甚至变成隐隐的啜泣。

　　白兑闭上眼睛，将自己从无尽的洪流中重新挣脱出来，他想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那千重塔呢？你为什么会死在千重塔里？”

　　在少女的记忆里，千重塔似乎和川平国的那场大灾毫无关系，难道真如后世所说，那座塔不过是文安用梧桐木修建，用来安葬祖宗遗骨？

　　难道那塔顶的灵柩装的只是文安他爹？白兑有些不着边际的想。

　　“我不知道。”少女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我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塔里了。”

　　“那又是谁告诉你，只要你不转生，凤凰就无法涅槃呢？”不忘川忽然冷声开口。

　　那一瞬间，仿佛周围的空气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女鬼身形一抖，一抬头看着不忘川面具上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见到了时间最恐怖的景象一样，露出惊恐无比的表情，仓皇的尖叫一声，缩回了陶罐里，不管怎么样都不肯出来了。

　　直到离开审讯室，白兑还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忘川一路盯着他，回到办公室后，把门关紧，忽然开口道，“白兑，我记得你已在人间修行数百年，为何还留在此处？”

　　白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茫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神情闪烁的说，“不为什么啊，这不是事太多走不开，还是说你找到合适的妖接我的班了？”

　　不忘川叹了口气，“那些小妖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这样的神兽后裔，在人间徘徊太久，执念太深，是要出事的。”

　　“我能出什么事。”白兑满不在乎道，他甩甩尾巴，变回白虎的形态，重新占据了局长办公室一整个沙发，还怀念的嗅了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这个沙发上留下的几道爪印。

　　“想不通？”不忘川挑眉，揭开了他的欲盖弥彰，“想不通凤凰庇佑百姓多年，却一步走错踏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从此天下再无凤凰……你害怕了吗？小老虎？”

　　不忘川看着白虎耳朵动了动，过了好一会，也只听到冷哼一声。

　　不忘川笑了出来，“想不通也看不清，这就是人间啊，良善与慈悲原本就是一场滔天谎言，凡人修万重浮屠不抵恶人放下屠刀，这世间一直如此，若是不早点看清，就会被卷入这场漫漫红尘，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脱身。”

　　“你看得清？”白虎忽得从沙发上跳下来，双手撑到他的桌前，目光凛然的牢牢锁住他，凶相毕现，“你看得清还用得着在在人间游荡千年之久，还用得着在这里跟我徒费口舌？”

　　不忘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的执念和你不同，小老虎，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四千年前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事。”

　　白兑甩了甩尾巴——他这会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身，尾巴到底是从哪来的，但天性使然，下意识的就想甩尾巴，“那四千年前那场大劫，真的是凤凰带来的？”

　　“你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不是说神兽血脉代代相承，连记忆也会一并保留吗？”不忘川奇怪地问道。

　　“那时候山海封闭了数十年，上古大妖都来不了人间，所以没妖知道发生了什么。”白虎还在甩着尾巴，把一尾巴毛甩的到处乱飞，“白虎再次降临人间时已经改朝换代，听到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传言。”

　　“难怪。”不忘川低叹一声，这才知道千年以前那场浩劫里，原本庇佑四方的神兽为何不见踪影。

　　对于这些能活上万年之久的大妖来说，短短几十年，怕不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谁也没深究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万民心中的神兽，本质不过就是活了很久的妖物，万民涂炭，生灵凋敝，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凤凰所为，那定要找他问个明白才是。”

　　不忘川听到白兑这样说，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凡尘种种因果，一旦沾上就扫不开掸不尽，真是烦人得紧，哪怕是天生地长的灵兽，在这红尘里滚了一圈，也非得沾染一身尘埃不可。

　　“得了吧，一只女鬼，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说的话你也敢信？”

　　“为什么不信？所谓祥瑞不过是世人的祈望，凤凰本就是上古凶禽，号令百妖又有何难？”白兑不假思索的反驳道，“何况我原本就觉得奇怪，凤凰乃百鸟之王，万妖莫不唯首是瞻，这世间有几个大妖能和凤凰抗衡，她若是有心救苍生，何必多此一举，修塔救世？”

　　白兑忽然放低了声音，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不忘川，“莫不是真如那女孩所说，凤凰入凡尘太久，终还是入了魔，变成人间一场大劫，有人修这千重塔，是为安葬枉死的难民，想助凤凰早日脱离苦海，重回梧桐树？”

　　“不忘川，你告诉我，你在那塔上布下无数镇魂铃，想镇的究竟是谁的魂？”

　　“这么多年你一直留在尘世，既不想成仙得道，也不求来世功德，天天辛辛苦苦东奔西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既然你看得清，想得通，那你还留在这干什么？”

　　白兑的话一字一句砸过来，像沉重的石块砸入奔流的河水中，却偏偏一丝水花都看不到。

　　不忘川眼神渐渐冷下来，像一片幽深的黄泉入底，深不可测，随后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朝着办公室门外走去，推开门时却微微顿足，回头侧身，只露出半张笑脸面具，声音却不冷不热的传来。

　　“妖大多本性纯稚，遨游天地间，清风明月万古不老。可这万丈红尘是酒，于人不过这一世大醉一场，一碗孟婆汤下去，万般妄念皆断，于妖可是一碗入心入肺的毒，从此与人间纠葛不清，最后大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连上古的凤凰都逃不开，你又何必非得趟这趟浑水呢，小老虎？”

　　说罢，他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面具，拎起那个装着女鬼的陶罐就要走，白兑见状，立刻拉住他，“你要去哪？”

　　“送她去黄泉。”不忘川回过头，看到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不自觉的缠上自己的胳膊，不由得挑了挑眉，提醒道，“你出去之前……记得先换条裤子。”

　　白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尾巴的存在，倏的一下把它缩了回去，手触电般的收了回来，捂住自己被撕烂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