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玖玥

10、梦·琉明

　　整个皇廷里，被白纱黑幔缠绕着，阴郁的气氛笼着偌大一个皇宫已然六日了。

　　葉茏殿下，崩逝了。

　　紫月王女找到他的遗体，已是次日清晨。晨曦微露，照着那封印了的月池里，泛着粼粼波光，如红苓一般的发色。王女白皙的手指抚开水面浮着的水藻，波纹下映着男子俊朗的面容。

　　葉茏……

　　王女细咬雪白的牙齿间，轻微战栗的声响没有躲得过我的听觉。

　　那张一如生前的脸庞上，挂着那么一丝诡谲的笑意。浅得看不出，却让人毛骨悚然。

　　紫月宫的结界，不知被谁，破了。

　　谁也没有看到红苓。她就那么，消失在月池周遭茫茫雾色之中了。

　　天明时分，无数禁军从破碎的结界中涌入紫月宫，践踏着神的尊严；冰晶般的宫殿里，刹时充斥着粗鄙的喧嚣笑骂，与冰刃留下的累累伤痕。

　　从紫月宫的慌乱中逃脱的我，灵魂依然在外面飘泊着，如今算来，也已是第六日了。灵魂的游弋的确比在身躯里要容易得多，除了觉得有时候乳白色在逐渐被稀释而变得淡薄之外，丝毫没有任何艰难或者劳累的感觉。

　　这六天里，我转遍了雪之国宫廷中的所有能够进入的宫殿庙宇，从那次受伤复苏之后，青鸾便自始至终陪伴在我左右。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件再发生的。

　　他臂弯里荡漾的温暖和那双黑曜石的双瞳这样告诉我。

　　说起来自己仿佛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灵魂四处游荡的生活，甚至有些乐此不疲。只是每当最后一线阳光为黑暗吞噬之时，凉夜的寒冷不由自主地，从魂魄表层渗透进去，深入五脏六腑。

　　每当残阳于天际笼起最后一抹光泽明月皎皎趁着暗夜降如水柔光遍洒人间之时，凌音殿里朱色的宫灯，都是皇庭里最先点亮的。寻着那一点微弱红光，绕过层层叠叠的曲折廊柱与数不胜数的别致庭院，回到我们新婚之处，十二日来尚埙殿下从未离开过的地方。

　　他依然握着我的手，我坐在自己的躯体边上，不可思议地看着玉床上那个表情宁谧的女子。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长及脚踝的暗夜发丝铺陈在雪白床褥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尚埙殿下小小的手指，拂开遮落在我眼前的几缕黑色；白皙如玉的脸庞没有血色，灵魂轻轻抚上去，冰冷的几乎没有一点温度，仅有的一点感觉也只是尚埙殿下刚刚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过的；唯一的存活迹象也只是微弱的鼻息，还有贴近胸部方可隐约听见的缓慢心跳。

　　——尚埙殿下……

　　现在我的呼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见的了。然而我可以看见，如水月光下年少的脸庞上尚未干涸的泪迹，只是他已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青鸾，我想回去……

　　我真的很想回到那个身体里，为那个孩子抹去看不见的汩汩流淌的泪。那些悲伤，那些痛楚，那些最深处的寂寞，一如凌音殿外窗棂上坠着的冰棱，万年不化。

　　“如果回去……璎珞，那你又将陷入一片黑暗了。”

　　“我知道。”

　　“即使如此，你依然渴望回到那个被禁锢的躯体之中，你依然渴望徘徊在樱寒和尚埙之间？”

　　“是，如果非这样不可。”

　　他轻声的太息，霎那揪住了我的耳朵。

　　“可是，葉茏死了。”

　　“我知道。只是……最后一日了，我想给自己希望。”

　　青鸾无声地笑了笑，说这样没有绝望过的女子，才真的像你。

　　我随着他笑了。其实他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绝望的。在一百九十年寂寞的沉沦中，绝望早已成为身体里深入骨髓的一部分了。

　　“你知道希望在哪里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去南宫看看。”

　　南宫是二殿下葉茏的寝宫。谁都知道，那里却只为一个人而建筑。

　　二皇子妃琉明。

　　砂之国辅政王馥笭的独女。整个大陆比月光更为柔丽比晨雾更为缥缈的女子。活在梦里的女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想去南宫……”

　　“玖月殿下告诉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那里还存着什么蛛丝马迹吧。权且当成是这样的好了。”

　　听到玖月的名字。青鸾的眉微微锁了些许，却没有言语。只点点头，走向南宫。

　　初进南宫，只当了是梦幻之国。雾气与熏香缭绕的整个庭院里，花草树木俱不是雪之国里的产物。花是迷迭花，草是云影草，树是幡魂木，烟萝藤蔓攀援着宫墙与廊柱，吐露出隐隐的淡香。

　　“这孩子，终究还是那么个痴人儿！”

　　殷姬娇媚的声音，柔的可以酥了骨。

　　“可不是呢，这孩子终究还是活在梦里的好。倒是葉茏殿下了悟得早，施了这么个让人破不了的法术，才算是保全了她的性命。不然，怎知将来如何是好……”

　　那是雪国后宫里仅次于殷姬的二号人物龙熙的声音。这几日的传闻已听了不少，才知道这两个脸面上亲如姊妹的雪皇宠妾，为了争那把空了四百年的雪后交椅，早已耍尽了手段与权谋。

　　目光不知怎的，停在了那两个女人身上，随着他们而远去。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一直在想，尚埙殿下……真的是她的儿子吗？一点都不像啊……”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快进去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轻声说好，便随他进去了。屋子里仍是那番袅娜的熏烟，萦绕在寝宫中央玉色的床幔四周。撩开幔，月白发丝铺洒着，白皙的肌肤与砂色的眼，相映生辉。眼神迷离而虚幻。

　　我忘了，自己已然进了她的梦了。

　　她略歪着头问，你是谁。

　　这问题，被许多人问过，也曾自问过，却终究得不到答案。

　　我是谁……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

　　“是吗？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的夫君葉茏殿下。”

　　“找葉茏啊……你稍等，他片刻便回的。”

　　也许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就是他的残像还存于这女子梦中。

　　“他待你……好吗？”

　　“好。”她垂了头，一脸娇柔的幸福，“他待我，是极好极温和的。”然而片刻的停歇，眸里有了微微的黯淡，“只是他待我的好，总不似真实。”

　　“若非真实，那你后悔嫁给他吗？”

　　“悔？我从十五岁那年就想着嫁给他了。何悔之有？”

　　她的眉眼之间，柔软的忧郁，淡得不着痕迹，却惹人怜爱让人心疼。却不知葉茏殿下何忍抛下这样一个女子，却甘愿与紫月宫里的红苓浪迹天涯乃至同赴黄泉。

　　“你回来了。”

　　她嘴角的微笑荡漾开去，绽开成世间绝美的容颜。她面前的那个人，仿佛是樱寒殿下而不是葉茏殿下。他们本是同胞兄弟，模样也似一个模子里炮制出的，然而眼前此人的目光，却柔得可以化成雪水，声音温和而澄净：

　　“听侍女说，你寻我？”

　　“不是我寻你，是这位姑娘在等你。”

　　他的头慢慢转向我，青鸾的手从那宽大的衣袍下紧紧揶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我向他点一点头，轻声说没事的，便挣开了。

　　“你怎么来了？”葉茏殿下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愠恼。

　　“殿下好健忘啊。离魂草的解药尚未给我，我如何不来寻您。”

　　“什么离魂草！”

　　“就是您给我医治时服下的草药。剂量似乎有些过了。请您将解药给了我，尚埙殿下还在等着我回去。”

　　“尚埙……你是九皇子的妻？”那女子突然笑了，“若是他的妻，他如何连你都救不得？”

　　“尚埙殿下……他可以救我？”

　　“是啊。”琉明殿下环住二皇子的脖颈，笑容绽放得更为灿烂了，“他若真心爱你，如何救不得你？他是上天赐予的珍宝，他是这个国度唯一的福祉。”

　　“璎珞……”

　　身后青鸾脸色有些铁灰，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灵魂开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稀薄，胸口与□□的羁绊松了。

　　——他若真心爱你，如何救不得你？

　　尚埙殿下。我们相处时日甚短，从未有时间问过他究竟如何就选了我做他的妃做他的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已经膨胀到如此地步，给不了他的东西，却拼命地向他索取。索取一切。

　　那个孩子眼底深处的寂寞，我若能再看一眼……我只求再看一眼。

　　我不奢望他救我。

　　然而我，却如此恳切地期待着那份本不该拥有不配拥有的情。

　　“青鸾。我们回凌音殿。”

　　脱口而出的，是自己都难于想象的平静。

　　最后望一眼她。那如月一般的女子的脸，呈现出一种月夜独有的朦胧与通透。月池边弥天大雾里，我记得他说过，她要的，只是他。他爱她的幻象。

　　——那或许是她得到幸福的唯一方式，

　　泡沫般的幸福。等到破碎的时候，她便一起，化成冰海里的泡沫，消散得无影无踪。

　　凌音殿里红艳艳的宫灯，从那一日起，每夜每夜长明至旭日东升晨曦微露。守着那宫灯的，只是那孩子。

　　那个说过要给我幸福的孩子。

　　不知他是否看得见，躯壳上正在流逝的生命，正在黯淡的光泽。我的灵魂坐在他身边，紧贴着他的臂膀，他却觉察不到，才是人世间莫大的悲哀。

　　他的另一侧，那个男子——雪之国的皇太子，抚着他的肩，目光温柔，而且包容。眼光触到他时，霍地跳开了。

　　与他近在咫尺时，便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似乎变得有力一些了，苍白的脸色似乎也开始红润了。然而他不知，尚埙殿下亦不知。

　　“九弟……节哀。”

　　那人的太息，在空阔的凌音殿里，低低地萦绕，回荡。尚埙殿下只是看着我的躯体，用他的掌心，暖着我没有温度的右手。

　　我听见他说，璎珞，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也不想你一个人。

　　我想陪你看月看星看流萤看飞雪，就算你看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

　　我想和你一处。生。或者死。

　　……我不想你离开。

　　他的唇贴了上来，我的灵魂却开始灼热的发烫。他吻我的鬓角，吻我的前额，吻我的双手与脸颊。他顾不得那许多，顾不得身边还有皇兄还有侍从。

　　十指相扣。

　　唇上，有了灼烧的感觉。持久得让我自己都难以忍耐。

　　苍白的唇，渐渐有了血色。

　　这一次，是真的。

　　我以为王子的吻，唤醒公主只是神话只是传说。我曾经笑青愫连这样蹩脚的骗局竟也信以为真。

　　然而。

　　这一次，是真的。

　　再度睁开眼。一片黯淡。

　　没有月没有星没有流萤与飞雪。

　　我的颈被什么勒得紧紧的，脸颊贴着脸颊，他口中呢喃的，还只不过是初夜的话语；温热的液体，却在简简单单几个字涌出的瞬间，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