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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雾·红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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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还是回到了上一辈子出生的地方:
紫月宫,雪之国侍奉大陆唯一神明禹一大神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再不会来到的地方。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竟是隐之玖月。
“玖月……殿下?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因为有人在呼唤我啊。”
“那个时候……救我的是——是您吗?”
她苦涩地微笑了一下,点头。
“亏你也敢,竟然用灵魂去触碰紫月血瞳之术生成的火焰!”
“那……楠箫殿下没事吗?还有雷华神女,青鸾他们都没事吗?”
“青鸾没事,只是消耗了些法力,又进入休眠状态了。”玖月细长的眉微微蹙着,“楠箫全身烧伤,倒没有生命危险。至于雷华,唉……她的灵魂消失了。”
“消失了?”
“看你这孩子,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晚到片刻,你就将像雷华一样,被火瞳吞噬了。”
“我知道。是您再一次,救了我的。只是,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逼迫着自己若不做些什么,灵魂将永无安宁……”
玖月缄默了片刻,挤出一丝微笑幽幽地说:
“何苦呢,隔了一世的光阴隔了这许多年……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灵魂在外面这许多日了,若再不回去,怕是……你当真忍心让尚埙那孩子伤心到那种地步吗?”
“我何尝不想回去……只是连青鸾和殿下您都没有办法,我又能如何?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璎珞,你需记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点播你至此而已,剩下的只能看你的造化了。我走了,紫月宫毕竟不是外人能来的地方。”
“对了玖月殿下,您是怎么进紫月宫的?”我记得紫月宫四周都布置着王女的结界,莫说一般人,连王都无法进入。
那结界,便是王女的血。
只有用相同的血,才能解开这结界。
玖月殿下的背影倏忽间,透明了许多,也悲伤了许多。一片水色落下,拖曳垂地,与地面轻轻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唏唆声响。
“你不知道吧,紫月王女……是我与这世间唯一的羁绊。”
“唯一的……羁绊?”
“我们是姊妹。”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微笑的哽咽,她说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一模一样。
“可是,她是……她是侍奉大神的圣女啊……”
“我也是。”略为停顿,她转过头向我继续微笑,圣洁的光华照亮了她的脸庞,美得不似人间所有,“我也曾是……禹一的……女人。”
沉吟了良久,那个字眼,还是跃入了冰冷的空气中。
她的身影,消逝于那一抹恬淡如水然而忧伤得如许深远的浅笑里。她低声的喁语,仿佛刻在心中碑石上的铭文,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延续了,一生。一世。
莫要再负了他。她说的。
我负谁?谁负我?
眼泪簌簌落了在手背,冰凉冰凉。原来灵魂也是会哭泣会落泪的。若在肉身里,泪会被一双小手抹得干干净净,突然间我如此渴望听到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声响:
不要哭。
我知,他必会说的。
“璎珞殿下,您醒了。”
耳边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声音,如泠泠泉水般淌了进来。
我点点头,端详着面前那个女子。银色发丝只到颈项,却柔软得如月之国最好的绣娘指下绣出的缎子,称得一双淡青色的眼眸益发的妩媚动人。身上月白的裙,露出同样色泽的臂膀与肌肤,项上烙着献给大神的鲜血淋漓的印迹。
“你是紫月宫的人?”
“是。奴是王女贴身婢女。奴名叫红苓。”
“红苓……那好像是叶之国的国花名啊……你不是雪之国的人吗?”
“是。奴出生在叶国,不过听母亲说,奴的父亲倒是雪国的贵族。母亲死了之后,奴独自在大陆各国流浪,到了这里被王女收留了。王女说,只有我一人的神殿太过安静了,你随我去吧。”
难怪上一世的时候,没有过这声音的印象。
“你到这里多久了?”
她抿嘴笑了笑,低声说大概一百九十年了。
一百九十年……我低下头,轻声笑了笑,原来关在牢笼里的人,并不只我。
“殿下……恕奴多嘴,殿下这样灵魂久脱肉身之外,不是个办法。在这紫月宫里,无论灵魂还是真身,都可以看得见摸得到;然而出去了,怕的是有人不小心误伤……”
她突然缄口不言,宫殿里充斥着强大的压迫力。我知道的,那个女人来了。
——整个雪之国奉献给大神禹一的祭礼,雪国王女紫月。
她是天地间最纯净却最冰冷的雪堆砌成的尤物,是整个大陆上最为坚硬最为精致的冰雕。没有任何神色的变化:紫水晶的清眸里,从不会留存半点尘世的痕迹。
“没事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
“看起来没事了。”
“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她!”
“为什么我要回答你?”
“您知道原因的,对吗?”
我毫不退缩地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精致面容,还有那双眸子里最后一丝荡漾的金红火焰。她是,上一世里将我从月池里抱起的女人。她的手,决定了我上一生的命运:成为人鱼,相遇白鲸,守护玄冥。她的手,是否也会决定……我的这一生……
我看到的,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还有雕塑身后红苓微微有些失神的目光。
“是的,我明白。”王女嘴角滑落了几丝线条,美丽的,不屑的,“你看到的,是她犯了罪。罪人,是要接受惩罚的。”
“那为什么连楠箫殿下也要……”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的罪,在于忤逆大神。至于楠箫,那是自找的。大神得不到的,便没有存活下去的意义了。”
“你没有那样的权力!”
“禹一大神有,这便足够了。”她的嘴角不经意地挂上一点细微的冷笑,“你竟然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袍角翻动成一片雪白的波浪,王女转身离去,最后五个字却如尖锥一般,深深地,扎在心里,剜心的痛,却没有血。
她说,你只有七日。
我这才知道,连日来青鸾眼中掩不去的忧愁,原是为了我。灵魂脱离的极限是十四日,距离现在还有七天。那个凌音殿里的自己,掌心还在尚埙殿下合起的双手之间,生命的光泽却一点一点从身体的各个角落,如游丝般慢慢被剥离了。
我不畏惧死亡。
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我不畏惧死亡。
然而当永眠悄然逼近之际,眼前竟浮现起那许多人:
父皇牵着我的手,在苓谷中摘下春日里第一朵鸩鹚花,轻轻别在鬓角;
一百九十年的囚禁中唯有那一日,樱寒殿下攀在高墙之上,声音清亮;
出嫁前夜母后梳理着我及地长发,蓝璞玉的冰凉倏忽地,窜上了腕间;
婚礼的那一夜星辰掩映下,十指相扣,尚埙殿下指尖的温暖传递过来;
还有青鸾,那个陪着我走过了一百九十九年岁月的俊朗男子……
还有许多人,许多故事,在我生命里,烙下了印迹。
抹不去。
忘不了。
久远得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去,清晰如昨,一一闪过,悲哀流落了一地。
“殿下……”那个脆嫩的声音,将我唤回了现世,“殿下服用的是离魂草吧……不只是谁给殿下下了这样重的剂量?殿下只有找到那个人才可以……”
“那个人我知道。只是……我怕自己没有胆量去面对他。”
“是谁?”
“二皇子葉茏殿下。”
“是他!”
淡青色里霎那起了波澜。
“怎么?你认识他?”
据我所知,紫月宫里的人,无论谁都不可擅自离开神殿四周的结界。
“葉茏殿下……常来这里的。他常来祈罪,恳求大神的宽恕。”波澜刹那平息了,“殿下好好休息吧,您的伤暂时只怕还好不了,王女交待了让您安心在这里静养些日子。您放心吧,王女虽不说,我却知道她必然会想法子让您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的。”
说罢,她垂下头,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躺在那张床上,觉得四周空阔得让人有些寂寞了。紫月宫晶莹剔透的冰墙上,映着无数个自己,无数个灵魂。心里空落落的,却不知在想谁在想什么。只觉得,上一辈子里错过的,这一辈子只怕无缘相逢,就算相遇,也是有缘无份无法得到的。
注定了,人鱼一族,是被诅咒的。
“如果有来生,你还想成为人鱼吗?”
离开白鲸时他微笑着提出的问题,不知为何一直在脑海中翻腾不息。那个时候没有找到的答案,现在才算是得到了。
我连来生都不想有了。
此生,我只要此生就好了。我愿用今后所有的轮回,换今生所爱之人的幸福。
——也换我今生的幸福。
太贪心了吧……
心里这样偷笑着,却忘了这里是雪之国献给大神禹一的神殿,这里是——供奉着大神的净地。
一宿被那些纷繁的思绪折磨得睡不着,便起身了。消散了的右臂,隐隐开始一点一点生长。据说上一代的人鱼,也就是我的上辈子死了之后,月池便被封了。然而我还是想见一见,这一切的起点。
穿越迷宫般的宫庭,隐隐便看到了月池周围漫天的雾。
“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殿下……我是无法跟你走的,你又何尝不知道。我是将自己献给禹一大神的人。”
“禹一!又是禹一!那个你至今都未曾见过一面的神,值得你这样……”
“不是值不值得的。而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在我出生那一日就定了的。”
男子焦躁的声音,还有红苓温婉依然的低语,蔓延在这片浓浓雾隐中。那声音,突然记起了,是雪之国二皇子的,却与那时判若两人。
“先不说这是了。你为什么要给璎珞殿下服离魂草?”
“那女人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怎么来的你不要管,只是我求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你这样苦苦折磨你的兄弟,究竟有什么好的……”
“你不懂的事,便不要问了。”
“我是不懂。可我懂,你心里的苦,难道因为他们的心碎就能减轻了?你所做的一切,大神都看着;再错下去,你会遭天罚的!”
“天罚?红苓你当我葉茏是怕天罚的人吗?若怕,我便不会一次一次甘冒性命之忧潜入月宫,也就不会日复一日同你在此相会了。”
“就算你不怕,那你就那么卷了无辜之人进来……”
“无辜?她如何无辜?天下多少无辜之人,尽丧她手,你又不是不知!若不是她,我们何以相隔四百年落得今日如此下场!”
“可是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上一辈子的事,早就已经化在转生的莲姬汤里了。”
“所以我才更不能饶过她。她连自己曾经做了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晓,你叫我如何恕她!”
“那九殿下呢?你不为别人想,你总也要为他想一想吧!”
尚埙殿下……
我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名字的时候,总觉得一阵一阵心痛。难道因为……这一世,我注定了要负他……
“尚埙……就让他恨我吧。那样也比最终让他心碎而死的好。”
“殿下……就算是红苓求您,请您将解药给了我吧。”
葉茏突然笑了起来,充满着魅惑与邪气的笑。
“红苓,若你随我走,我便将解药给你。”
“……”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那么护着那个妖女!”
“我们……能走到哪里去?您真的没有想过如果您走了,抛下您的妃子,那么结果是什么样的吗?她是砂之国当权者最心爱的女儿,您就那么抛下她……”
“他们不会怎么样的。她父亲馥笭(砂之国辅政王)要的不过是一尊雪后的宝位,所以才会到现在依然支持我;至于琉明,她要的更简单。”
“?”
“她要的只是我。确切说,只是我的幻象,那个一直爱她守着她的幻象。”
“殿下……难道您对她……”
“没错。她现在只是在梦中,不!她将永生活在梦中。那个法术,没有人能够破解,连我也不能够。就算是真的破解了,她也只能死。”
“殿下……您变了……”
“变了?不错,变了!拜她所赐,我不再是四百年前的葉茏了,这一辈子我最后的希望,我苦苦等了四百年的希望,就在我眼前。却不肯将这最后的希望赐予我。”
他的唇贴近红苓,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了那片雾气之中,那双绝望的双眸,是比楠箫殿下更加绝望更为沉寂的苍灰色。
“红苓,我要你……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你了。”
我知道,他们都落泪了。我听到了泪水砸落在冰晶铺就的地面上的声响。微弱。然而清脆。
那一夜,我们都背叛了自己。
多少年之后,红苓站在墓前,幽幽地说。一柱香,袅袅余烟,随着远逝的灵魂,直上云霄。
那一夜红苓的身体开始灼烧着,我知道那感受,就如同初夜十指相扣的温暖下烈烈燃烧的□□,就如同那一夜漫天流萤覆盖下滴落草地的泪。与血。
我转身离去,悄无声息。
“我们叛神了……”
“我们没有。”
是夜最后的言语。
第二日,整个雪之国一片惊惶与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