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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江鸿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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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缩在沟壕里,裹了裹棉袍。
天忽然飘起了雪。
细细密密如春絮大小的雪落在脸上,叫我有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江南,仰头发了许久的呆。
秦老将靠在旁边残垣边上,头上还裹了几圈布,唤了我好几声没应,笑骂了声,抬腿给了我一脚:“臭小子,想女人了是不是?”
我笑了下,却好半晌没说话。
老秦取了酒囊仰头长饮,很快见了底,愤愤将酒囊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他奶奶的,老子要是能活着走出去,一定把那许狗贼那阴险小人大卸八块,个狗娘养的,自己抽调几万兵去打几千人,抢死人功劳……”话说到后面,也只剩虚气,仰头绝望盯着天。
这是在卢龙塞已经被围困的第五日,全队五千多号人,如今只剩几百残伤,可主营那边派来的增军迟迟未到。
整个营地如今四面楚歌,一片死寂。
困意伴随着寒冷袭来,我慢慢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叫我忽然舍不得这样醒来。
我依旧记得头回见到范绮的时候,是个初春。
那年,我随母亲前往苏府登门拜访,只为求得在苏府私塾的一席学位。
母亲早早听闻苏府向来重视族中子弟的私塾教习,所聘先生均是名家出身的大儒,比如近来说是重金请来了苏州府前知贡举孔大儒坐镇。
可当时我其实并不理解母亲的想法。若只是为了求学,扬州不怕请不到好的教书先生,何必上赶着到苏府求学。
更何况,苏家那群人骨子里就压根瞧不上我们江家。
犹记前年姑母才入苏府不久,便生了康哥儿,我随祖母、母亲同几个族弟前往姑苏参加康哥儿的满月宴。
宴上免不了同苏家子弟打交道,这些公子哥大多清高自恃,与我们彼此通过名、字后,再少有搭理,言谈间好似故意将我们隔离在外,有意无意的叫我们难堪。
其中以我堂弟阿清最为不忿,大有拍案而起的架势。
我按住他的手,暗自摇了摇头,低声道:“无谓之争,勿要冲动,以免留下话柄,反倒叫姑母难做。”
阿清这才一咬牙,忍气吞声,沉脸不语。
却未想矛盾最终还是爆发。
几个族弟向来是挥金如土的主儿,大手大脚惯了,在姑苏玩乐的几日四处花钱如流水,虽比起在扬州已经有所收敛,但难免传到苏家人的耳朵里,便成了粗鄙难堪。
那天从府外回来,同苏家几个子弟半道狭路相逢。
打头的那个轻哼一声,眼睛都没朝我们看一眼,从我们边上擦边而过,嘴里讥讽笑道:“有几个臭钱来这显摆,真当姑苏是他那烟花地了,暴发户就是暴发户——”
阿清直接冲了出去:“放你娘的狗屁!”
那苏家子弟冷笑一声,转头叉腰指着他鼻子骂道:“我说错了吗?也就是你那姑母死皮赖脸跟上苏二爷,收了房,不如哪有你这个破落户在你大爷我面前撒泼赖皮的份儿?”
阿清气得浑身发抖,大骂了一句“狗娘养的东西”,便如脱弦之箭冲了出去,挥着拳便往他脸上招呼。
那人被打中鼻梁骨,立即也甩起拳头,顿时两人围打成一团,旁边几个苏家子弟只在旁边拍手叫好。
而最终这一场闹剧,以祖母逼着阿清向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家子弟鞠躬道歉、母亲又在送去的医药包下塞了几家苏绸铺子的商契结束。
回去后,阿清还被罚去了宗祠跪了整整五日思过。
那时我便明白,原来门第之分,不是明晃晃写在墙上的,而是刻在我们自己的骨头上的。
“鸿哥儿今年该有十六了罢。”苏家老太太转头温声问母亲。
我正立在母亲身后,这才忙敛神收回游散的神思。
听母亲笑答:“过了年便满十六了。”
苏老太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便止了话。
刚巧门口忽然有婆子报声:“姑娘们来了”,苏家大奶奶接过话,向我母亲依次介绍着从垂花帘后走进来的几个姑娘。
几人依次问过话,又说了会子的家常,听门口婆子又高声报:“华姑娘,绮姑娘来了——”
这回,苏老太太脸上的笑意盛了许多,抚掌冲母亲笑道:“正说着呢,就来了。”
满厅的目光都纷纷往垂花门处望去,便看着被一众奴仆簇拥着迎过来的两个姑娘。
走在前面的这位面容稍长,一身天青色立领长衫搭着朱红马甲,显得贞静淡泊,清雅端庄;而落在后面一位形容尚小些,却生得雪肌玉肤、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着一身水碧色苏绣月华立领长衫搭着翡色撒花洋绉织裙,显出不合年纪的庄重,一举一动宛如戒尺量过,分毫不差。那是属于钟鸣鼎食之族里真正嫡系贵女的气派。
“这是华姐儿,我的长孙女儿。”苏老太太笑眯眯牵过两个姑娘同母亲介绍,“这是绮姐儿——她原是身子不好,京中风水不好,便放到我这儿养几年。”
“这是你们二婶家的徐大舅母。”
两位姑娘又向母亲见礼:“大舅母。”
母亲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忙起身上前牵住两个姑娘,依次拉着手细细问些家常的话。
我的视线在空中忽然同那位绮姑娘的目光撞上,均是一顿,又同时不做声色飞快移开目光。
最终如母亲所愿,我成功进苏府私塾读书,见月也被苏府几个姑娘留着一同起居作伴。
母亲一桩心愿了了,也不便在苏府长住下去,很快向苏老太太请辞。
她回扬州前一夜,忽然叫我到厢房。
我步至厢房外,听母亲正在房里同伯娘说着话,自觉不该进去,便隔着珠帘站在外面。
“……说起来今日老太太屋里那位姑娘倒是未见过……”里面的声音隐隐散落在我耳里。
母亲低声细语:“……你可知先前苏老太太房里亲出的那位嫡小姐嫁到谁家去了?”
“我听说是远嫁到京中去了……”
“……是两江盐督巡抚的范家,大子在京中任礼部侍郎……后来一路官至丞相,如今苏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伯娘低低惊呼:“——那位是苏老太太的外孙女?”
母亲但笑不语,片刻,才慢慢开了口:“所以我想着鸿哥儿下场前给他快些定下亲事……”
“大嫂是说苏家的女儿?”
母亲略低了声音:“我今日瞧了,苏家大房的二姑娘苏平倒是个良善的,听说亲母早亡……有嫡母照看,到底不能尽心……”
伯娘有些犹疑:“这……虽是苏家的,但到底不是嫡出,没有娘家支持,往后成了婚,只怕苏家无心照拂。”
“你不知其二,这二姑娘生母早亡,自小是由苏老太太膝前照看,听惠兰先前说老太太下了口谕,婚事二姑娘不答应,老太太她自己都不能干涉……”
“所以这就是为何我让鸿哥儿来苏家私塾读书……”母亲忽然将视线投向窗外,“他迟早要入仕,一门好的姻亲能助他少走些弯路。”
“那也是……”
也不知多久,里面说话声渐渐淡下去。再等了片刻,母亲身边的常嬷嬷出来请我进去。
等我走进去后,伯母已回了自己厢房歇下,母亲则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
“雁秋,方才我同你二伯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自己心里应当有数,母亲也不再同你多说……”母亲说着,低叹了声。
“其余的你不必多虑,好生念书,等明年下了秋闱,往后的路就会慢慢好走起来……”
我低头称是。
作为江家长子,我自小便深知身上的担子。江家祖上三代靠着四处奔波倒卖货物,而后靠偷贩私盐发家,后来侥幸上了官道入了统制,这才算把那些银子洗干净,自此也算挣得一分半点的家业,在扬州有了立足之地。
可都说士农工商,商属末流,比那些贩夫走卒还要低贱。再如何坐拥家财千万,可对于那些诗书传家、簪缨问鼎之家的人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同下三九流没什么区别。
门第之别,无非是官家对朱门,商户对蓬门。可放在传承上,却是一代代的落没。
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开始逼我读书,不许我同父亲跑船。
可只靠读书想往上爬,在这个讲求门阀世族、阶级出身的时代,简直比登天还难。
自古天道易寻,门道难访。人人求之的路子,人人求不得。
如此婚事则成了攀门道的不二之选。要入仕,一门合适的姻亲会是最好的敲门砖。
那时我也以为,最终自己归宿,不过娶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出身不显的庶小姐,考上一个不低不高的功名,任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小官,花大半辈子的心血,努力往上爬到四五品就算功成名就,再等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作者有话要说: 他来了他来了!江鸿番外真的来了。
鸿绮cp不会be!!
白月光yy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