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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2 ...

  •   月桂拿着尘拂在书库清扫,有小宫女呈了新入库的书目单子过来:“请姑姑过目。”

      她细细查了下,点点头,抬笔勾勒了下:“就按这样办罢。”

      小女史答了是,便退了下去。

      月桂又走到另一边书架上,小心抽出了一本古书,用指尖细细抚平上头的褶皱,再轻轻翻开第一页。

      书库大概是宫里最安静的地方,午后的时间,光线洒在书上,照在“不言居士”的玉章印上。

      这是娘娘早些时候同家里几位姐儿,结诗社时给自己取的诨号,后来倒用惯了,便当做自己的雅号,还特意叫人雕了快玉章,每回收到新的孤本,都会在页脚落上自己的章。

      这些书大多是孤本古册,均是娘娘自小费了极大心思四处收集来私藏的,却没想到,娘娘生前却吩咐着全部入了国库,只因她说,这些册子封在后宅,才叫平白埋没,当该走到殿前,当为天下才子所用,为后世书写天下,为天下苍生读书,才不枉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这一纸一册的心血。

      她轻轻合上,又格外小心地放了回去。

      转身时,忽然瞧见身后书架站着的一人,忙敛神退后一步跪地行礼。

      那人正从书柜上抽了本书,听到她声音,也没有抬头,随意挥了手,只低头翻着书页,放了回去,又重新抽了本出来,如此再三。

      月桂这才站起来,又无声福了一身,便躬身要退下。

      “朕瞧见这边的书上,都落了一个「不言居士」的章。”那人忽然出声,头依旧没抬,手摩挲着书页,“倒不知是哪位大家捐的书、何时入的书库?”

      月桂顿了顿,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声道:“这是原先各宫娘娘捐出的书目,但并未提供出处,奴婢也不知。”

      良久,只听见书架那边的人很轻的“嗯”了一声,便再无了后文。

      月桂见他未再有吩咐,等了一会儿,便行了礼退下。

      出了书库,旁边有在晒书的几个小女史正叽叽喳喳聊着话,见了她纷纷冲她行礼:“月姑姑见好。”

      她点了点头,正要走,又听见她们继续的谈话。

      “刚刚又看见吧?”

      “就是方才瞧见的那位大人?”

      “倒不知是宫里哪位大人?每隔几日都来这看书,倒说来也奇怪,从不见他看书,往常都是翻了几面就放回去。”

      一个女史脸上露出隐密的笑,压低了声音:“上回我一早来书库当值时,一开门,就瞧见那位大人在这里,还把我吓了一跳,竟是抱着本书睡了一夜。”

      几个女史听了不免咯咯笑起来:“倒是个爱书的痴人。”

      “可不就是痴了,什么叫读得废寝忘食?我今儿可算是见到了。”

      几个人顿时笑到一块儿。

      月桂不由出声提醒他们:“好生当差,日头小了,便早些收书放回去。”

      几个女史忙收了神,行礼称是。

      月桂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院子,绕到后院,有一佛龛,走到香炉前先上了三炷香,拜了两拜。

      门外有人扣门,她走去开门,却是李贵公公,她侧身行了一礼,却挡在门口,声音冷淡:“奴婢见过李大总管,不知大总管有何指教?”

      李贵,也就是当年李瑾身旁的小内侍,如今也一跃成了整个皇宫的大内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见了月桂,终究是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也是何苦?当初费了心思将你从旧陵调回来,还特意留了机会让你出宫,你倒好,偏偏不去,留在这书库局,难不成守了剩下的日子跟着一堆书过活?”

      月桂冷笑道:“守着一堆书过活也好过出宫随意找个人嫁了,在内宅那个活棺材里躺一辈子……李总管事务繁多,不必再费这个心再来劝奴婢——奴婢恭送李总管。”

      “你这是——哎呀,怎么同你说不通呢……”门在面前“啪”的一声关上,李公公一甩袖子,重重叹了口气,终究是无奈,转身离开。

      关上门后的月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娘娘走后,她同金儿几个大宫女到皇陵为先皇后守陵三年。

      后来期满,也没人再记起她们,没想到几年后,圣上忽然颁布圣旨,大赦年满三十宫女出宫。

      金儿同青莲都出了宫,而她放弃了出宫机会,选择回了宫。想着好歹回去还能守着坤宁宫,好些娘娘的东西要收起来的。

      谁想回到宫里,才发现坤宁宫已经被封了。

      新来的小黄门掩着声音同她说原坤宁宫风水不养龙气,叫人重新挑了一处修建。

      新的坤宁宫娘娘可就要上任了。

      她听了发了怔久久没回过神,小内侍又问她哪个宫的,她便答是原坤宁宫的。

      那小内侍“诶呦”一声,脸色一变,还同她多说几句:“我说这位姑姑找了机会便快些出宫吧,先前走掉的那位坤宁宫娘娘的名讳在宫中可是大忌,可记好了,尤其在贵人面前提都不能提的。”

      她这才忙福身谢过小黄门,忙不迭小跑去原坤宁宫旧址,却也只来得及看见已经上了锁的大门。

      后来月桂寻了机会,调去了宫里的书库局当差,因为识字儿,人也稳重,没多久便提拔当了个大女史,慢慢就掌管起整个书库局来。

      时间很快,月桂也转眼变成宫里资历最深的几个老姑姑。

      每隔一段时间,月桂都能在书库局再见到李瑾,偶尔会问她几句话,只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线从东窗照进来,又从西窗照出去,日转星移,春去秋来。宫里的岁月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转着转着,跟流水一样的就过去了。

      张贤妃走了,任嫔也走了,连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坐上后位的淑妃也在五年后的某一天走了。

      宫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走了。

      那人的背也越来越弯,续了须的长髯从全黑到全部花白,却也仍拄着根拐杖颤巍巍来到书库局。

      “朕瞧见这边的书上,都落了一个“不言居士”章。”那人又出声,头依旧没抬,说两句便咳得厉害,“……倒不知是哪位大家捐的书、何时入的书库?”

      月桂只低头整着自己的书,照旧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是先前各宫娘娘捐出来的,并未提供出处。”

      那人没说话,只将书放了回去。

      月桂回头望去,那老人的背影整个佝偻下去,拄着拐杖慢慢走出去,微微发着抖。

      只是不变的,他总会在午后拄着拐杖出现在书库局。若是月桂当差,便又要重复先前的那几句,翻来覆去的问。若月桂不在,便要发了脾气怒骂:“偌大的一个书局连个当差的人都没有!干什么吃的!”

      下面的人被骂了几回这才反应过来,差人连忙抬了驾舆去将已经年满六十的书库局老姑姑月桂请过来。

      如此几回,宫里人也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宫里三宫六院无数,朝来暮往,可唯有书库局的月姑姑才是唯一真正叫圣上挂在心上的。

      可到此处,总有看客要问,这月姑姑是什么出身?

      此时竟已无几人记得起来了。

      终于有一天,李瑾再没有如常再来到书库局。

      他彻底老得动不了了,躺在场上,出气多进气少。

      月桂弃了御赐的驾舆,一步步拄着拐,慢慢走到宸乾殿前,把门前的小黄门吓了一跳,忙上去搀扶:“姑姑怎么自己来了。”

      “圣上今日可精神?”

      小黄门犹豫着没敢说,讪笑道:“总管说是……尚好,嗯,尚好。”

      她摆开他:“行了,我还没老得走不动路,去叫李公……”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忽然想起李贵前年就去了。

      “……我自己进去吧。”

      推开殿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窗前,披着玄色长衾,在低头修剪着一盆景,瞧着精神倒是好。

      “见过圣上。”她行了半身礼。

      听他又问:“你今年也该有六十了罢?”

      “回圣上,奴婢今年,也有六十又六了。”

      “为何不出宫?”他拍拍手,慢慢的拄着拐杖转头看她,又移开视线,“先前朕许你一门良婿,赐你京城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良田百亩,你都不要,那你要什么?”

      “奴婢并不贪心,只想守着本分,诵经念道,为宫里积福祉阴德,此生也无憾了。”

      他走到龙椅上坐下,闭眼揉了揉鼻梁,良久,才轻声道:“你恨朕?”

      “奴婢不敢。”

      他轻笑一声,睁眼:“你主子不恨朕,你倒替她来记仇。”

      “难为圣上还记得懿德先皇后。”她低着头,话里却带了嘲讽。

      这话叫他笑意瞬即无存:“朕告诉你朕无愧于她!可她这辈子又是如何对待朕的?”说到后面,他动了气,连连咳了好一阵。

      月桂只抬头静静看他:“圣上若无愧,为何不敢看奴婢?是怕看到奴婢,就会想起娘娘的脸?”

      “你胡说!”他指着她鼻子怒喝,“朕为何不敢看你?”

      “朕是不屑!她倒是一往情深作派,为家族,为荣宠,为地位,为名誉,可有过一刻——哪怕一刻心里有过朕?”他目眦欲裂,仿佛接不上气般大口喘着,“她若是精于演戏,就该演一辈子,把朕骗过去,骗到死,而不是中途临阵倒戈,把朕变成一个笑话!”

      月桂的声音仍轻而缓,目无惧色,直视他:“……圣上若是不屑,为何到如今,却连娘娘的名字都不敢提?”

      这话一出,那人的话忽然被凭空剪断般戛然而止。

      月桂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裹,慢慢打开,里头是一个宝蓝色的锦囊,上面绣得是白鹤绕梁模样的花样,栩栩如生,而针脚细密,如此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荷包,却也能瞧出原主人是花了极大的心思。

      “这是娘娘还在潜邸时为圣上绣的,只因圣上同娘娘抱怨过一次,说您门下好多幕僚身上穿的鞋、袜、衣、包都是夫人亲手操制的,而自己的却都是丫头准备的,怨娘娘从来没为圣上绣过什么。娘娘听了,这才暗暗放在心上,每日夜里都对着灯,自己画了花样,一一对照着绣。圣上也知道娘娘眼睛不好,夜里绣久了,就要流泪,花了许久时间,也才得了个荷包,后面还费了心思准备了鞋袜。”

      “只是还没等送出去,后来宫变事出突然,就都在府邸被一把火给烧了……还留了个这个,娘娘就一直记得随身带着这个锦囊,记着见到圣上时要给他……不过后来娶了许夫人,鞋袜都有人专门备着,送去过一回,也给原本本送回来,娘娘也就明白了。”

      “你在编谎——”他攥进了拳头,咬牙,“我什么时候不要她的东西了?”

      她微微一笑:“那估摸是奴婢记错了——您瞧,这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奴婢都不太记得了,估摸是底下小子见风使舵,巴结未来娘娘也说不准。”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可是娘娘为圣上做的可只有这一件吗?”

      “哪回圣上病了,不是娘娘在旁边替圣上亲自侍疾?”

      “圣上说娘娘为家族荣宠,为了权势,为了地位,可圣上好好想想,娘娘可有过一回替范家向圣上求个人情,求个门道?”

      “娘娘向来只以圣上为先,做太子妃便守好太子妃的责,做皇后便担起母仪天下的任,一生战战兢兢,谨守本分,对外没说过圣上半句不好——偏偏在圣上这一辈子只落了个“不屑”两字,圣上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对得起娘娘的苦心吗?”

      “你骗人!”李瑾摇晃着后退了几步,抓住拐杖狠狠砸了地下几下,只否认道,“你在撒谎——你不要骗朕!——那孩子,她分明亲口承认是她亲手做掉的?”

      “圣上又可知道攻城前的一夜,娘娘可曾料过自己会活着出去?可曾料到娘娘不会害怕落于敌营的悲惨下场?一个孕妇何谈自保?”说到这儿,她冷笑一声:“圣上说娘娘在演戏,圣上何尝又不在演戏?演了一辈子,骗了别人,把自己也骗了,到终了,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

      那人已经跌坐在座位上,只反复嗫嚅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在骗朕……”

      月桂看着那个老人,只觉得他可怜又可恨:“圣上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揪着一个过去那么久的人,不放过娘娘,也不放过别人,连自己也不放过。”

      “这辈子究竟是谁愧对于谁?圣上可有曾好好想过?”

      上面的人听了已经再说不出话,眼眶发着红。

      月桂上前,将怀里的锦囊放在李瑾旁边的桌上:“这个本该随着奴婢一直到进棺材的,可娘娘不该被如此对待。”

      李瑾手发着抖,才取了那锦囊,放在手上,小心翻过来,看见落在尾处绣的一个“修瑾”字样的针绣,先是用的白线勾勒,最后还上了金丝填的色。

      那是他的字儿。

      月桂叹息了声:“奴婢作为旁边的看客,只说句公道话:

      “娘娘这辈子,没对不起任何人。”

      这一句叫那个老人忽然整个全身佝偻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上面的人轻声地问道:“她走前……可有念过我?”

      月桂只低头许久未言。

      老人抓住拐杖龙头的手攥紧了许多。

      她再抬头看见面前的古稀老人,闭上了眼,落了两行清泪,怀里紧紧攥着那锦囊。

      月桂从宸乾出去的时候,门口的小黄门已经为她安排好了驾舆,忙上前扶着她。

      “姑姑小心些,这早春天寒地冻的,还是乘舆方便些。”

      她点头谢过,却听见身后一声哀号,很快象征着皇帝驾崩的钟鸣一圈一圈响起来,从宸乾殿到勤政殿,从后宫到前殿,逐渐响彻了整个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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