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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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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嫔从皇后的坤宁宫出来后,九公主归安就按耐不住性子,吵着闹着不要嬷嬷抱,非要自己下地走。
“任妹妹,可巧——”张贤妃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任素英正训着归安,应声转身,见到来人,不由温笑,行礼应道:“张姐姐。”
贤妃走到她面前,看着归安撅着嘴的样子,不由一笑,俯下身子,一把抱起她,伸手刮了刮她秀气的小鼻子:“咱们归安的嘴巴可以挂油壶了——”
素英这才有些无奈道:“方才在皇后娘娘宫里就念着要吃枣糕,不过训了她几句,这会子就闹上了。”
贤妃抬手,摸了摸归安的头,不由笑道:“你七哥那儿有好玩的,一会儿带你去找他要。”
归安这才扬嘴一笑,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贤妃娘娘。”
“倒是七哥儿,可好些?”素英想到什么,抬头细声问道。“好些日子没瞧见他。”
贤妃的脸色淡了淡,低头只是微笑着看着归安,捏了捏她像一截嫩藕般圆滚滚的小臂:“还是老样子,到底不足月生的,打出生来就天天泡药罐里头……能长到这般大,我也算是谢天谢地了……好歹膝下有个孩子,总算是也有些盼头。”
两人忽然有一阵默契的沉默,一齐将目光落在归安身上。
归安大概有些困了,已经趴在嬷嬷怀里,眼皮也耷拉下来,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着。这模样不免逗笑了两人,倒是一扫沉闷的空气。
素英这才出声叫嬷嬷带归安回去,她再同贤妃走走。
两人舍了仪仗队,只留了两个贴身的宫女身后几步跟着,沿着坤宁宫外的一条红墙往前走。
早春里,梅树已经落光了,新叶刚刚抽出来,旁边植了一排宫柳,柳条在风里微微浮动着。
一切瞧着是旧的,定眼一看又是新的了。
遥遥地听见一阵脆生生的笑声,春日里听着像黄鹂鸟似的。
素英循声看了过去,便瞧见几个脸生的年轻宫妃正结伴在花园里荡秋千。
瞧着当是新春刚进来的那一批,年岁不过刚过十五、六,正是豆蔻年华,身段俏生生的,好似那新抽出来的一节节嫩柳。
好一阵,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再走走罢。“张鹃开了口。素英笑着点头应过。
两人沿着宫墙往前走,不知觉走到一个转角,迎面径直撞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对话戛然而止。
来人显然也是有些神游,没料想会撞上她们。
“圣上万福金安——”
“圣上万福金安——”
李瑾这略微点了下头,目光飘忽,只穿过她们落在远处,没有多言,收了神色,作势要走。
素英张鹃两人暗中交换了下眼神,彼此心里各有估量。
“今日——”他忽然转过头来叫住她们。
两人纷纷收住脚步,以为有什么吩咐,低头称“是”。
他张了张嘴,忽然话锋一转,转头望向素云:“晚些,朕去你那儿瞧瞧归安。”
素英心里有些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低头答是。
李瑾目光落在她们脸上片刻,不知怎的,兀自沉了脸,甩袖离去。
张鹃站起身来,瞥了眼李瑾走远的身影,回头了一眼,低头轻笑一声,只摆弄着自己的指甲。
素英也随她动作转头,便看见了身后露出的坤宁宫旧址的一角。
屋檐雕龙画栋,看得出往昔的高大轩宇的繁华——若不看门上贴着的一对封条以及门前一对暗淡的石狮子,透过门缝,能瞧见里头长得齐膝高的蔓草。
俨然是一座废殿了。
晚间,李瑾如约来了任嫔处,却也没有留宿的意思,等归安睡熟后,他便起身要走,素英忙不迭跪地送礼。谁想他走了半步,侧头忽然看了眼素英,忽然直直问了句:“你一会儿要去贤妃那儿?”
素英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心里有些波澜,点头,面上仍温声道:“臣妾应了贤妃去看看七哥儿。”
他抿了抿嘴,丢下一句:“老七身子不好,需要静养,看了就早些回来”便径直走了。
“是。”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素英这才忙唤人取了大氅披上,起了舆,应约去了张贤妃处。
——自不只是为了看七哥儿。
七哥儿晚上喝了药便睡了,张贤妃叫人温了酒,便屏退了宫人,两人一同坐到抱厦里的榻上,相对饮起酒来。
时过境迁,十几年来,宫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到最后能说得上的话,如今居然也只剩贤妃一人。
几杯酒下肚,连往常温吞少言的素英都多了些话。
素英心里也是有一杆秤,没忍住把今夜来前李瑾的话同贤妃又说了一遍。
张鹃笑出声:“可巧不是,方才你来前,那边儿巴巴地送了一壶御酒过来,说是上面嘱咐我们今日少饮几杯。”她仰头将杯子的酒一饮而尽,歪着头笑道:“——他如今是想找人叙旧也没人同他叙了!”
素英见她有了几分醉意,忙拉住她低声劝道:“我的亲姐姐——你可小声些!”
“怎么?只准他一人念着娘娘,周围人连想的权利也没有——”张鹃说到气头上,已经不管不顾了,恨恨道:“也不想娘娘为什么到死也没念过他——”
张鹃如今总算讲心里话说出,吐了一口恶气,谁想心里仍一阵憋闷的慌,又倒了杯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素英看着她这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对帝后不和的内情一直以来只是猜测,并不知晓全部细节。但这么多年,多少明白过来,娘娘同圣上不只是彼此相看两厌那么简单。
见张鹃又倒了酒,作势要饮。
素英劝她:“姐姐少喝些,当心明日头疼。
张鹃自是不理会这些,连往日里那端庄贤淑的贤妃模样也都抛在脑后,只歪在塌上:“这宫里的日子是一眼望到头的活棺木,哪还管什么明日不明日的。“
如此素英自是不再劝她。
两人之间忽然一阵沉默,只听见窗外夜风吹过树梢的风声。
“居然也有十年了……“张鹃忽然没头没尾开了口。
素英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可不是,十年倒也是快,跟一日似的。”
张鹃朝她笑笑:“你瞧如今我都藏不住里面的白发了——那位贵人娘娘倒是好,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以前那样。”
素英听了,也一笑,借着转头的间隙掩去泪意,视线落在窗外,看见夜色里高大宫墙的轮廓。
今日,是先皇后娘娘范氏的祭日。
——自她去后,也已经有十年了。
这十年说快也不快,回想起来,倒好似一切还在昨天,素英如今闭上眼,仿佛还能回到坤宁宫的时光,娘娘还坐在那里,下一秒便转头对她招手:“素英,快过来帮我看看——”
她再想不下去,借着饮酒,遮去眼角的湿润。这么多年过去,她一想起娘娘,心里仍止不住一阵阵的锐疼,跟针扎似的。
她轻声开口道:“……我记得娘娘刚走那会儿,坤宁宫就封了,往后十年娘娘的名讳在宫里提都不能提——当时我还道是圣上厌恶极了娘娘,才这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可如今淑妃顺利上位,我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若不是圣上有心保住娘娘位置,淑妃也不会同德妃打那样久的擂台,到今日才如愿坐上凤位。”
张鹃冷声一笑,只是喝酒。
“娘娘到底为何同圣上生分如此?“素英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先前醉酒,圣上在我面前说漏嘴了一回,说好恨她,一次都没到他梦里来过……”
张鹃“啪”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冷笑道:“人活着在跟前时,仿佛瞧不见似的;这人死了,倒说起恨来——哪有这样的理?”
素云叹息:“到底年少夫妻一路携手走到高位,不说举案齐眉,也该是相敬如宾,但怎么也不该是这种结局——若不是淡了情分,娘娘这一生也不该这么苦,终了连一儿半女也未曾留下。”
话至尾声,两人都没了话,只是闷头喝着酒。
春夜,仍有些寒凉从脚底升起。
素英将脚缩起来,环抱住自己。眼底酸涩,轻声道:“娘娘起初总来我梦里,归安出生前一晚上,她还来找我了……只是最近几年都很少来了——不过也好——”她低头一笑,“如今来了,只怕也认不出我来了。”
张鹃听了这话,像是忽然一头闷进了棉花里,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娘娘对你倒是好——我的梦她是向来不来的。”
素英忍不住笑笑:“我说起初贤妃娘娘怎么看我哪哪都不顺眼,怪道是吃了我的飞醋,分明娘娘在时,你也不常来说话。”
张鹃忽然失了气力般,歪倒在榻上不说话,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素英扭过头,春夜里初樱开得旺盛,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声音,混在声音里。
“娘娘也是念着你的,总说阿鹃哪都好,就是心气儿高,总要磨一磨……但是你知道她一直顾着你,你父亲那回犯事,是她亲力亲为四处求人打点……她总说你到底背景不显,进宫了总是四处总是要低头,求人办事,她说她能照拂几分是几分……”
张鹃红了眼,手覆在眼上,不说话。
直到素英走了,她也依旧独坐在窗前,似是醉了,嘴里自顾自念着。
阿鹃,阿鹃,阿鹃,阿鹃……
阿鹃。阿娟。多么相似,念起来也相似。
如今也觉得多么可笑。她原以为是属于一个人的偏爱,到头来却成了她一人的自作多情。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她爱过皇上。
在少女心事初生的那几年,那样热烈的、纯粹的、动人的爱意,似一夜的繁花开满了长安道。
可也是短暂的,如烟花一闪而过的。
他给她宠爱,给她荣宠,却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的一出折子戏,而她连个角儿都算不上。
她便开始恨皇上,也开始恨娘娘,恨他们一个无义、一个无情,却无辜牵扯他人。
更恨起韩云,她凭什么向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指责自己趋炎附势?凭什么她就能置身事外,事事有娘娘护着?
她的恨意叫她想要更多的东西,她要位置、要荣宠、要长长久久的权势。
所以她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她同淑妃站队,同静妃为虎作伥,她的欲望、野心慢慢膨胀。
可直到那天——韩云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韩宝林的宫里,只来得及看见一具被白绫布覆盖的冰冷躯体被宫人抬出了宫殿。
经过她时,风吹过白布,露出了韩云紧闭的眼。
娘娘跟在后面出来,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眼里尽是枯绝。
当娘娘从她旁边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拉住娘娘。
她冲她拼命摇头,眼泪断了线流出来。
她没有想过要害死韩云的。
眼里尽是悔恨、痛苦、折磨,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韩云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谁。
可面对着娘娘,她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口。
娘娘掰开她的手,只是独自往前走,那宫装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夜夜做噩梦。
她看见了潜伏于深宫的恶魔,长着大嘴,将一个一个鲜活的□□拆吞入腹,骸骨不存;
也看见深种在自己身上的毒蛊,将人长成面目全非的贪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