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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春去 ...

  •   韩云死后,没有资格入皇陵。只是用一块儿布裹好了,叫家里人来接。

      我目送着灵车出去,宫门关上,隔绝出两个世界。

      风吹过我的衣摆,从骨子里透着寒意。

      “起驾,去平秋殿。”

      我的凤舆停在宫西南角的平秋殿前,门口有内侍想拦。

      金儿上去扇了他一巴掌。

      我冷眼扫了他们:“谁敢拦——”

      我径直进了内殿,许昭仪正在用早膳,见了我进来,忽然尖叫一声,手里的碗摔了下来,她连连后退。

      我转头吩咐月桂把门关上。

      “皇后疯了——”许如莘大喊,“快找人去找圣上。”

      我没理她,身后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好,见她仍抵抗,便一脚踢在她膝盖窝上,逼她跪下。

      “你想做什么?你敢对我用私刑?”她头发有些散乱,被押着跪到地下,仍仰头对我大喊。

      我拖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目光平静。

      “是你故意把韩云的事说出去的?”我俯视看她。

      “你凭什么——”

      我扇了她一巴掌:“说话。”

      她被我吓到,忙缩回去:“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扇了她一巴掌:“倪美人为何自愿堕胎?”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

      “你告诉她,这胎生下来就会被我抱走是吗?”我看向她。

      她发际散乱,神色狰狞又有些怯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人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

      我伸手钳住她下巴:“我原以为你只是蠢,没想到你又蠢又坏。”

      我站起身,拿手帕擦了擦手:“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嫉妒德妃、淑妃有孕,就连倪才人一个宫妃都先你有孕,你嫉妒得发疯,所以你故意骗她,你说这胎是李瑾特意为了保我坐稳皇后位置而生的,生下来她一点机会都没有,不如把胎打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后还有受宠的机会,以后你帮她邀宠,不愁没有上位机会。”

      她脸色白了两分,仍强撑着昂着头。

      我继续道:“这回,你从静妃那得知韩云的事,你就想到可以再借此机会,提醒李瑾,让我彻底被厌恶,再无重翻身的机会,所以你故意把这个消息在宫里传播开来——”

      “这宫里有谁的手是干净的?”她盯着我的眼,带着讽刺。“你摆一副曲高和寡的样子给谁看?”

      我掐上她脖子,发了狠:“我问你是不是?你还没回答——”

      “你觉得你这辈子又有多清高呢?”她脸色被我掐得发红,却依旧仰头看我,忽然大笑出声,“你比我还可怜,你什么都不求,像个活死人,我起码比你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猛的抓住她手,拖她过去,逼她跪在韩云的碑位前:“那是两条活生生的命!两条命——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情情爱爱陪葬——”

      “——你为什么不冲我来?”我按着她的头逼她磕头,凄声吼道,“韩云她有什么罪?她是进宫后跟人私通了还是传了信?她都已经安安份份地在后宫当一个不声不响的人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我发了狂,抓着她,逼她在韩云的碑位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

      “圣上到——”

      门被人推开,脚步声走近。我背对着来人,丢开手,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许如莘如同活过来般,捂着头,只往李瑾脚边爬去:“阿瑾救我,她要杀了我——”

      李瑾没有看她,只看向我,声音响起:“带皇后出去。”

      我走到他面前跪下:“静妃从宫外带进麝香,同昭仪勾结,谋害倪美人,望圣上公正处置,勿要包庇此等蛇蝎之人。”

      他深深看了我眼,只重复道:“送皇后回坤宁宫——此事交由淑妃处理。”

      几日后,旨意下来,静妃被削妃位,连降四级,为修仪。

      许昭仪以失行之罪,被关了禁闭,撤了侍寝牌子,但依旧留着份位,不升不降。但自此,李瑾再未踏入过平秋殿。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在后殿供长明灯,上面刻着“韩云”两个字。

      我上了香,一阵风过,吹着蜡烛上的灯火忽明忽亮。

      “我觉得她可怜,韩云。”我一笑,“她也觉得我可怜。”

      “这后宫里的女人真是各有各的可怜,所以我从不恨她们。”我低头点了香,插在香炉上,“只觉得都是罪过,——每个人生来都是来还罪的。”

      因着德妃、淑妃月份大了,不便管理公务,中宫大权重新回到我手上。

      开了春没多久,德妃、淑妃相继产子。

      淑妃生了一个公主,德妃生了大皇子。

      我依次派人送了礼过去给两人。

      时间过得很快,宫里依旧一年如一日。

      再没过多久,便听说许昭仪疯了,满殿的跑,成日只傻笑着说自己同圣上是青梅竹马长大,她生下来就是要做他皇后的。

      快入夏的时候,我却时隔多年再见到长安,她成亲了。

      出乎我意料的,她说给的是皇商史家的小公子史楚清。

      听说原本长公主并不同意,无论长安如何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有同意。最后据说是史楚清亲自上门在长公主府门前跪了一日一夜,才叫长公主松了口。

      长安出嫁,是李瑾亲自赐的婚。

      此刻,我同李瑾一同坐在大殿主座上,看着地下跪地接旨的一对玉人。

      不由有些恍惚,记忆里那个娇俏跋扈的小郡主,如今也长成了窈窕淑女。

      她见到我的时候,仍忍不住眼睛一亮,就要喊我。可到底记起鼓就,生生忍住,只低头行礼。

      我见了只是微微一笑,等李瑾赐完礼后,便命内侍去将我提前准备好的一对儿雕着荷花并蒂、鸳鸯齐飞的金镶玉如意送给新人。寓意“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她跪下谢礼的时候,我在主座上看得清楚,她脸上的喜意真真切切,起身的时候两人宽大袖口下的双手碰到一块儿,又迅速分开,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不知觉又靠到了一起。

      我忽然就响起那个冬日,在我给她又讲了一遍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后,她同我说:“嫂嫂,如果我是祝英台,我不要变蝴蝶,也不要等他来提亲,我要自己骑着马去找我的梁郎。”

      我回过神,目光再次落在长安的身上,不由弯了眼。

      长安真是个勇敢的姑娘,也是个幸运的姑娘。

      她的梁郎也是。

      佛祖啊,你若有心,千万恕众生,保他们一生平安无难,有枝可依。

      这万般皆苦,举心动念到底不该是罪。

      从前殿出来,方才提前离开的李瑾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好似在出神。

      我走过去行礼,才看见他在看前面的长安,她同史家公子袖子下的手悄悄牵靠在一起。

      有宫人路过,男子想抽出来,却被长安一把按住,扭头冲他一笑。

      两人手再未松开,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我见李瑾没理会我,便想无声退下。

      却听他忽然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他嘴巴微动,忽然侧头道:“晚膳,朕去你那儿,。”

      我一顿,低头行礼:“是。”

      晚间,膳食已经备好,摆满了全桌。

      直到月上柳梢,李瑾依旧没来,只派了个小内侍:“淑妃娘娘那儿派人请了圣上过去。”

      我面色如常,只点头说知道了。

      夜深了,我刚沐浴完,打散了发准备就寝。

      万籁俱寂中,我忽然闻见一股龙涎香混杂着酒味的浓厚气息传来。

      我借着灯望去,李瑾站在屋内,依靠着墙看我。

      他向我走了过来,声音有些虚浮:“香凝生了病,过去瞧了下,没来得及过来。”

      香凝是大公主的名字。

      我点头表示明了。

      “还没睡?”

      “正要睡了。”

      我抬起头,见他已经走到床前,一张脸映在灯下。我看清他的眼,有些飘,并不真实。

      “圣上醉了。”

      “是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忽然问我,“你无论说什么,今晚朕都给你。”

      我抬眼看向他眼睛,忽然一笑:“那臣妾说想回家呢?”

      他视线飘忽不定:“……朕这儿对你来说不是家?”

      我顿了顿,视线看向旁边,温声笑道:“臣妾方才玩笑呢。”

      “今年冬天,朕带你去泡温泉吧——”他站起了身,往外走出去,自说自话般,“之前应了你,总要带你去一回。”

      昌平十年,德妃在生四皇子后难产去了,再不久,徐将军上乞骸骨,告老还乡。

      我因先天体寒,再加上早年服药伤了身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所出,德妃的两个儿子最后养在我膝下。

      而淑妃在生了五皇子后,晋了贵妃。

      又是一年大选。

      宫内多了许多新面孔,一如五年前那样,静寂如死水的后宫又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这回大选少了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多了些民间的平民女子。

      有一位长得很像韩云,叫素英,所以我特意留了她下来。

      她父亲是安庆县丞出身,素英是庶女,因家中长女均订亲,她替姐姐进宫,份位低,只封了个宝林。

      她有一副好嗓子,还会唱安庆小调,唱得很好,性格也温温柔柔,同韩云那个火桶一点也不像。

      她唱戏唱得好,还能一人分饰两角,我总爱听她唱《梁祝》。

      “贤弟!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办庙会,年年由我办观音——梁兄呀!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素英瞧见忙收了声,有些小心问道:“娘娘怎么红了眼?”

      我低头擦眼,笑道:“年龄大了,眼睛老是干。”

      再往后,宫里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

      仿佛只是一念之间,便从清晨转眼到了黄昏,从初春晃眼到了末冬。

      而我的身子,在一个冬日之后彻底坏了下去。

      这一病,便是一个月,整日只是躺在床上,偶尔能听见素英、月桂叫我的声音。

      也会听见李瑾的声音,带着怒意,还有地上一群“称惶恐”的太医。

      我心里有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觉得累,累得只想这么睡过去,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总会做一梦,很长的梦,梦里是江南梅子雨,满城风絮的姑苏,华姐姐坐在闺房绣着嫁衣,脸上带着红彤彤的喜意。锦姐儿同月姐儿坐在旁边玩花牌。

      我走进去,她们便各自抬起头,故意打趣我笑道:“娟姐儿又睡过头啦,都日上三竿啦——”

      我在梦里看得清她们的每一张脸,仿佛永远这般年轻下去,永远不老去。

      那里没有离别,只有影子相依的春闺深处。

      一个早春,宫里的白梅仍开着。

      我精神好了些,见天色极好,便让宫人给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梅树下。

      “娘娘。”月桂走到我旁边,“该喝药了——”

      我回头看了眼她,微微一笑:“一会儿再喝——陪我赏赏花。”

      月桂“诶”应了一声,便坐在我身后的一张脚踏上。

      我仰头看花:“月桂,今年咱们在宫里是多少年了?”

      “快十五年了——”月桂算着时间,才反应过来“不对——今年已经是第十五年了——瞧奴婢这脑子,愈发记不住东西了。”

      我一笑,有些感叹:“这时间真是吃人,我今早起来,才发现这边居然已经有白发了——帮我瞧瞧。”

      月桂站起来拨开我头发看。

      “有几根?”我问。

      “不多,就一根。”

      “傻月桂。”

      她抿嘴轻笑一声,这才开始认真给我拔起白发来。

      大概是见我忽然不语,她轻声问我:“娘娘在想什么——”

      我闭上眼:“在想锦姐儿,还有华姐姐,还有……平姐姐——”

      “娘娘还记得平姐儿的样子?”月桂问道。

      “怎么记不到?”我笑了,“想当年,平姐姐可是我们当中几个最漂亮的,不过是出身低了些,要不然肯定嫁的更好些——”

      “我还老是在想——”我顿了顿,“当初,平姐姐若是嫁给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月桂瞧了我眼,没有说话。

      我忽然转头看她,弯眼道:“月桂想嫁个什么人家?”

      月桂摇摇头:“我只想陪娘娘,就这样一辈子到老挺好的。”

      我只觉得很困,侧头靠在椅子上,微微闭上眼:“又说傻话——我可陪不了你一辈子。”

      眼眶里春光满眼弥漫,只是不真切,朦朦胧胧,仿佛如同回到儿时在姑苏的那段时光。

      月桂——

      娘娘,我在呢。

      咱们下辈子,一定记得去找个寻常人家……要爱一个寻常的人……

      守着平常山水过一辈子,这一生呀,才叫作圆满……

      月桂的手有些颤抖,又像是怕吵到她,所以她尽可能慢慢的、慢慢的拔完了最后一根白头发。

      风吹过,白梅簌簌掉落。

      过了许久,月桂都没敢再低头,而旁边也再没有声音响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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