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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江鸿番外二 ...

  •   往后在苏家很长一段日子,每日都过得低调而无声。除了私塾,就是在自己的厢房。与苏家嫡庶子弟来往都并不密切。
      而与苏子睿结交却是个意外。
      他在整个苏家年轻一辈里都算得上是个异类。

      因着姑母的缘故,我与他也攀得上表兄弟的关系,可进苏府私塾前,却不止一次被姑母和母亲警戒:
      勿与苏子睿交往过密。

       “那就是个混不吝,连二爷都管不得他,也就老太太能说上他几句——雁秋,往后你进去读书,千万莫要被他带坏。”
      离经叛道的纨绔子弟,构成我对他最初的全部印象。
      往后也确实得到一一印证。

      就在我进学后不到三日,苏子睿便因连续多次旷学,还写了篇讽刺科考的骈文交过来,气得孔大儒当天课业都没教,便气势汹汹地告到了苏二爷那儿。
      苏二爷对自己这个混世魔王小儿子的耐心也终于宣布告罄,当天便早早下了公堂回府,放了狠话要请苏家家法,便板着脸握着荆条坐在前厅。
      却未曾想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了,都不见苏子睿的人影,派人在苏府四处搜查了一圈都没找到。
      等下人慌张来报,才说是少爷失踪了。
      这下到好,人没找到,苏老太太先成功吓晕了。
      苏二爷没了法子只得赶紧慌忙请郎中看老太太,又差人满姑苏的找这混账儿子,苏府顿时乱成一团。
      我再三叮嘱身边服侍的小厮丫头勿要多去探听、讨论苏府私事,便提着箱箧,转身回了自己厢房。
      谁想,刚进去便被正坐在我书桌前悠哉悠哉喝茶的苏子睿吓了一跳。

      他看了我也不惊讶,还同我笑着挥手打招呼:“多有叨扰啊,鸿兄弟。”
      我这才忙关上门,在门口紧张的踱步,又忽然后知后觉不太对,怎么是自己做贼心虚起来了?
      “子睿兄为何在此?”我忙转头问他。
      他说得自然:“因为你这儿最安全啊——他们不会搜你这房。”
      我当即被堵得一顿,马上也意识到此时重点不是这个:“子睿兄弟还是快快去找苏二爷认错——早些认罪也少些搓磨。”
      “我何罪之有?”他反问我。

      我只觉得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你不该翘学,更不该写那些反书挑衅先生。”
      他莫名看我一眼:“你觉得何谓先生?”
      我答:“师者,自然传道受业解惑也。”
      “那孔老头传了什么道?授了什么业?解了什么惑?”
      我被他这一串问答问得发懵。
      只听他只自顾自答道:

      “我问他科考选的什么人?他说有才之人。”

      “我问他何才之有?他答通古今、晓天下之人。”

      “我就再问他既然选拔如此人才,为何偏偏多年来多地水灾泛滥无人能治?他说考卷不考治水。”

      “我问他为何如此多人才,还被匈奴打得连连败退?他说这是武将的事,与文人何关?”

      “我又问他如此聪明人才,为何到了朝堂,只顾着站队结党,拿天下当儿戏?他则怒斥我蠢不可及,像我这样的纨绔读个六十年连进士都进不了。”

      他说到这儿大笑出声,讥讽道:“堂堂一个大儒,成日只钻研明经儒书如何考,如何答卷布局、用什么体的字、用什么地产的毛笔和墨能更讨考官欢心——也难为他们苦心钻研一世考取的功名,全用在这上面。你觉得,我又为何浪费时间在他的课业上?

      “左不过学出来又一个孔大儒。”

      这段话几乎颠覆了我过往十几年全部所听所闻所学。
      我怔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那一刻,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正中射穿过我的前额。

      他说到后面激扬愤慨起来,忽然一拍膝盖,站起身自顾自道:“我又没错,凭什么躲那老头?”
      经过我时,他忽然格外熟络般拍了拍我肩,笑吟吟道:“鸿兄弟,我瞧着你桌上那柄软剑是青冶子大师的罢?得空了借我看看如何——唔,作为交换,下回捎你去铁器局转转?嗯?”他笑着朝我拱手作了揖,便径直推开了门。
      当晚,听说他确实被苏二爷狠揍一番,关了一个月的禁闭,照旧我行我素。

      但也是自这日后,我莫名开始同苏子睿投了缘。
      人与人之间很神奇,有些人你们日日相见,不见得半句投机;而有些人,可能只须一眼,便能引为知己。

      这日课后,苏子睿猫到梨树下,神秘兮兮从箱箧里拿出一把布包裹的青剑:“瞧瞧这个。”
      “可废了我老大功夫搞到。”他解了布裹,甫一取出来,便见一道剑影在光下劈了道锋,“上古名剑——含光剑。”
      我目光在剑上停了片刻,忽然一笑,接过来,在手上掂量几下,挽了几个刀花,剑风不免带着梨花一阵簌簌掉落。
      苏子睿“诶诶”心疼叫了几声,便伸手一把夺回去:“悠着点。”
      “你这是赝货。”我冲他怀里的剑挑了挑下巴。
      苏子睿忙抓着剑冲到我面前,瞪大了眼:“江鸿你他娘的饭乱吃,话可别乱说——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正要笑他,可目光不经意一错,忽然远远瞧见磐园那拱桥上,站着两个姑娘,一个我认得,是子睿亲妹妹苏锦,而另一个天碧色衣裙的身影是那位……
      “怎么就是假的了?你把话说清楚!”
      我这才不做声色收回视线,余光觑见前庭走过来的苏二爷,一把捧起书,凑近了些轻声提醒他:“你爹从后面过来了。”
      苏子睿色变,一阵手忙脚乱将布往剑上胡乱一裹,随意抓了本书出来,学我摇头晃脑读起来:“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

      苏二爷背着手,隔着道游廊眯着眼看了我们眼,点了点头,这才慢悠悠走开。
      我看他急的满头大汗,连手上的书都是倒着的,没忍住笑出声:“走了。”
      他左右张望片刻,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逼问我方才的话。
      我指给他看,悠悠道:“我儿时同我爹跑过一回船,偶然在一个富商家见过一回含光剑,那个上面的铭文是微微凸显出来的——你这个凹进去,对不上。”
      苏子睿嘴里叫着“不可能吧”,却也忍不住低头连连翻着剑身。
      我没理他连连哀嚎出声,目光一侧,抓住什么般,飞快地往方才磐园的方向望去,只来得及看见那个天碧色衣裙的姑娘匆忙垂下头去的一角剪影,好似只分外专注喂桥下的鱼。

      有了苏子睿作伴,日子倒也不算无聊,也就一日日翻书般过去了。
      没多久,便到了花朝节。学里放了一日假,苏子睿大早上便拖着我去郊外的冶铁局看铸剑,一去一回便是一天。
      等再回城时,已经日暮在山。
      我正要回去,听苏子睿又叫嚷着非要去苏州内城河上的画舫喝茶。
      这画舫是临水的疍户经营的水上酒楼、茶室,舫上照例配有乐女或者茶博士作雅兴,在江南一带很常见,扬州就有不少。
      我还道是这姑苏画舫的茶有什么稀奇,直到看他悄悄拉着船上那位弹琵琶姐儿的手不放的时候,我便明白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清茶喝了几壶,点心吃了几叠,船也绕着内城行了一圈,眼见着就要靠岸,苏子睿同那女子“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再三,又互递了信物后,这才松开了手。
      听他一声声“卿卿”的情真意切,我没忍住笑,难免遭了他眼白。
      他扇子照我肩一敲,掩嘴一笑:“你懂什么?这叫情趣——哪像你,以后我家妹妹跟了你可算是嫁了段木头啰。”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左右张望,才低声急促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难得在口舌上占我一回上风,只笑吟吟看着我,叫我心底发毛,这才略低了声音凑近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事儿啊。我可门儿清,老太太可有意把你许配给我家平妹妹。”他斜睨我眼,忽然一把勾住我肩,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小子别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我动作一滞,虽然分明知道他这话里并无恶意,却语气里自然而然的优越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只甩开他手,草草同他敷衍几句,便起身打了帘子,走到船头站着。
      这儿的花朝节比扬州晚些许日子,可氛围却更盛,各式花灯浮在水面,点亮了整个河,光影搅动着一池水波荡漾,映照着岸边的人影绰绰。

      “子睿、雁秋——”忽然听见岸边有人唤我们。
      我循声望去,见是子正,忙应声同他挥手,目光不经意一侧,忽然瞥见岸边站着的几个苏家姑娘,均是鲜妍盛装,亭亭玉立于水畔。我一眼先瞧见那位绮姑娘。
      她被众姑娘簇拥站在中间,一身杏色京绣提花吉祥纹双宫绸衫袄,下着柿红绣花鸟百迭裙,含笑的面容宛若一支待放的春桃,混在夜色的火光里,随着水波涟漪荡漾起来。
      她仿佛感应似的,转头忽然对上了我的眼,笑还挂在脸上。
      几个提着花灯的嬉戏小童从她身后小跑穿过。
      一串火光在她身后疏忽亮起来,映出少女的面含桃花。
      满河的橘黄水红映着灯火里的形影绰绰,化成了研磨出的胭脂脂粉,只为眼前人细细临摹。潋滟的水光,则成了眼底的碧水山色、月下烟波,成了山水画的一角。

      我见过瘦西湖畔的三秋桂子,也见过断桥边的十里荷花,居然都比不上此刻一个人眼底的灯树千光、春水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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