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96、大恩大仇

　　宁羽拖着沉重的步伐和墨不异来到了寻春楼。大白天的破衣烂衫回宫必遭师兄弟一番盘问，宁羽懒得和他们解释，他自己都如一团乱麻，干脆便先至寻春楼歇息休整。

　　未踏门来，先闻得满室浓香，粉帐金顶晃花人眼，多看一会儿宁羽都觉得头晕，墨不异连忙扶了他一把，投来关切的目光。

　　宁羽心中一动：“谢谢，我没事了，就是，太香了而已，有点晕……”

　　胡丁丁见了他们连忙小碎步跑了过来，瞪圆了眼睛道：“哎呦！两位小爷，这是跑哪个道观和人打架来着？衣服都破得遮不了屁股了，这怎么回事呀？”她把宁羽拉了过来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边看边“啧啧”有声道，“这衣服怎么破得和老鼠啃过似的，你是怎么弄的？——天！你看你身上到处都是伤！”她惊呼出声，撸起宁羽的袖管，发现他手臂上遍布细细的血痕。

　　宁羽重新放下袖子，半真半假的语气道：“和老鼠打架，当然就都是老鼠啃的伤了。”

　　胡丁丁不敢直接拉扯墨不异，但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只是衣服破损，发丝微乱，便向宁羽道：“打不过人家，你不会逃吗？你看这位就毫发无伤。”

　　宁羽哭笑不得：“丁丁姐，我知道打不过，我也想逃，但没来不及而已。”

　　胡丁丁倒是没在这上面纠缠，道：“还好还好，看你精神头不错，都是些皮外伤，我拿些药来给你抹上就行了。”

　　胡当当从后厨走出，见到宁羽他们，赶忙也走了过来，一把向他肩膀拍去：“嘿，来了啊！今天想吃些什么？”他这一掌尚未落下，在半空被墨不异截住。

　　胡当当见自己的手腕被牢牢锁住，如铁焊般动弹不得，登时吓了一跳。墨不异冷然道：“别动他。他受伤了。”

　　气氛突然变冷。宁羽连忙打个哈哈道：“没事没事，小伤而已。”墨不异松开手，胡当当连忙搓着自己的腕部，嘴里嘟囔道：“说一声就好，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宁羽故作神秘地对胡当当道：“我们打架输了，现在不敢见人，回不了九天宫，怕被人笑话呢，先在这里休息半天，换身干净衣服再走，有啥好吃的拿过来就行。”这话纯属胡说八道，不过在他说来却是顺溜得很。

　　胡丁丁和胡当当同时深深看了墨不异一眼，心道他看起来这么厉害，有他在你们还能打输？宁羽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假装没注意。沉默了一小会儿，胡丁丁道，“楼上有几间房空着，你们自己去选一——或者两间吧，药和衣服还有吃的我等会给你们送来。”

　　宁羽双手合十：“好姐姐，谢了！”

　　二楼最里的客房里，宁羽倒头就瘫在了床上，整个人松懈下来的同时，之前被压着的全身的酸痛麻都爬了上来。虽然是小伤，但这不是一处小伤，而是百八十处。遂运起灵流，闭眼调息。

　　良久，他张开眼，墨不异正靠在窗前，单手支颐，沉吟不语，琥铂色的眸光流动，眉头微微皱着。见此，他心里不禁一沉。

　　“我想我可能已经知道了。”他说。

　　郊野的春风仍带着点冷冽的肃杀之意，四周是稀疏的竹林，地上是稀疏的野草，风一吹“唦唦”作响，愈加显得四野寂寥，完全感觉不到春日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机。

　　“知道林清背后的那个‘主人’是谁，知道那个冒牌的瀛北国师是谁。”他又道。

　　墨不异与他四目相接，从他凝重的神情上似乎读懂了什么，他缓缓开口道：“看来这人不仅出人意料之外，而且还相当不好对付？”

　　宁羽吐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

　　墨不异道：“那我猜一个吧。”没等宁羽回答，他说道，“你师父。”

　　“……”

　　不知道不异在想些什么。宁羽心中忐忑地看着他。其实他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断定那个所谓的“主人”、冒牌的瀛北国师究竟是不是他师父姜世忧，但现在所有的可能都指向是他，他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十年前初遇，他曾以为是自己走了狗屎运，居然能遇到了齐云的相国并被带回第一教派悉心培养，现在想来，可能一切早有预谋，而时间也与瀛北国师传出得病暴毙相吻合。十年之后，林清再现，不论是飞花折叶之功还是早已失传的御尸邪术，两人都显是同宗一脉，而林清能得到白虎镜灭无终怨灵之火更加深了他的猜测。不过就他看来，即使这些都不存在，仅仅是在提到姜世忧时林清惊惶失措的表情就已经证明了一切。

　　若姜世忧是背后主使，其目的定然是天下大权，那么让林清杀他们也好，帮他们也罢，为的都是一统天下。这样想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想到这里，宁羽的心情异常沉重，他的命几乎可以算是姜世忧捡回来的，他于他有大恩，就算不是如此，姜世忧的功力也深不可测到任何人都不会愿意与之为敌。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再见，让他如何去面对呢，这也是他想来寻春楼缓和情绪的一大原因。

　　屋外不客气的拍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宁羽还没叫“进来”，“砰”地一声，胡丁丁已经推门而至：“你们果然在一间房里。”

　　宁羽：“……不行吗？”

　　胡丁丁放下托盘，双手叉腰对他道：“行行行！我把饭菜、止血药膏、换洗的干净衣服都给你们拿来了，现在要我帮忙吗？”

　　宁羽道：“帮什么忙？”

　　胡丁丁见他一脸懵，“噗嗤”一笑，挑着眉道：“你被‘老鼠’啃得全身都是伤，难道不需要施药吗？”

　　“哦，我自己来就可以……”

　　“你自己来？那些伤在背部的，屁股的，你怎么个自己来法？”

　　胡丁丁说话口无遮拦，宁羽也早就习惯，随口扯道：“咱们打架面对面地打，光明磊落，童叟无欺，背上几乎没什么伤，屁股上就更没有了。”

　　胡丁丁道：“瞎说！你那衣服都破得能直接混进丐帮了，还是个污衣派的，背后那么多个破洞你没看见？噢！你大概是看不见，我看背上一定全是伤，要好好治治才行！”

　　一直没说话的墨不异这时开口道：“你不用担心他，我会帮他治伤，你现在可以走了。”

　　宁羽：“……”

　　胡丁丁：“……”

　　胡丁丁气炸：“这位公子，敢情你是烧香赶出和尚吧？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墨不异淡定地道：“我们会付钱。”

　　“这些细碎的小伤遍布全身，女人来弄好些，保证有耐心又当心。”

　　“对他，我比你更有耐心。”

　　墨不异不喜和别人多话，此时却颇为耐心地一句一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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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地一声，胡丁丁终于负气地摔门而去。宁羽安慰：“别担心，丁丁姐是直肠子，没个几十天她就不生气了。”

　　墨不异挑眉：“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生不生气？！”

　　宁羽道：“因为她生气了就不做好吃的了。”

　　墨不异这才起了点情绪。宁羽见他为难的样子，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她不做我们可以找胡当当去。”

　　墨不异颔首道：“好。”又道，“那我帮你上药吧。”

　　宁羽道：“等等！”起身将门栓好，这才重新回到床上。

　　“把衣服脱了吧。”墨不异道，见宁羽似面色潮红，淡淡道，“难不成你想穿着衣服上药？”

　　“不是……，我知道了。”宁羽故意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窘迫，以慢于平时数倍的速度把自己的衣裳除尽，趴在床上。其实他确实又胡说了，与林清那次可说是赌上了全部内力的激烈对抗，整个人都被裹挟在了灵光中，避无可避，全身上下几乎都是被疾速飞出的细尘划出的小小伤口。这伤可一点儿也不小。

　　墨不异倒出一些药膏抹匀在手心上，绿色的膏体散发出好闻的清香来。宁羽半晌不见动静，扭过头来却见墨不异拧着眉心，直直地看着那药膏发愣，便道：“你不喜药香味就别勉强了，我自己来也行。”

　　墨不异收回目光：“你怎知我不喜药香？”

　　宁羽道：“看你这样子呗。而且我记得你很讨厌我那清醒散的味道。”

　　“……那东西算香味吗？”墨不异嗤道，“我不是不喜药香味，恰恰相反，这药膏清香扑鼻，很是好闻，但是——”他又细嗅了一下药膏，“这里面却有一味南方特产的草药。”

　　宁羽侧过身来：“真的？你确定？”

　　墨不异默默点头。

　　墨不异在离谷修习多年，依他的功力，能在掺杂了几十种药物的药膏中分辨其中一二并非难事。宁羽向他使了个眼色，轻声道：“那这药膏……”

　　“这药膏本身没问题，对皮外伤确有奇效。”墨不异道。

　　一阵凉意自后背某处传来，宁羽不禁一个哆嗦，重新趴好了。两人各怀心事，默默不言。

　　细小的伤口到处都是，墨不异并不急，上药的动作又轻又柔，和他平素一贯的冷淡迥然。宁羽觉得敷药处清爽的凉意只维持了片刻，身上的潮热却是愈来愈盛。

　　墨不异的手更凉过药膏，与他滚烫的肌肤相触时，他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战栗。他感觉到他冰凉的指腹在他身上游移，犹如毒蛇一般让他抓心挠肺。身上那些细小伤口的疼痛全都好像飞去了九霄云外，心中却道：这可比再多几十上百道伤更让我难受了！

　　墨不异目光寒冷。伤口细小，但伤在他白皙的后背却是纵横交错着，看起来触目惊心。林清，墨不异心中念道，在他的记忆中根本找不到这人的半点痕迹，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他。

　　墨不异花了整一炷香的时间才帮宁羽上好药，宁羽从来没想到原来他还有如此耐心细致的一面。好不容易上好药，他一个翻身抢过药瓶道：“剩下的我自己能来。”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忍不住。

　　“你的脸怎么通红的，是发烧了吗？”墨不异问。

　　“我……”宁羽本打算回答，抬眼却见他脸上是少有的戏谑。他是在试探！这念头如一束光划过脑海。宁羽打定了主意：再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清了清口，干干脆脆地对上墨不异的眼睛道：“发烧倒是没有，就是动了情而已。”

　　墨不异的眼中笑意已然藏不住：“怎说？”

　　“就这么说。”宁羽一手环过他的脖子，将他一把拉近了自己，与此同时，闭上了眼，将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

　　两人在双唇相接的瞬间都感到了灵流不受控制地暴走。

　　什么都顾不得了。宁羽这下真是全身烧烫，对方的唇凉而温软，长长的睫毛擦在他的脸上，细微地颤动着。他将另一手也环住墨不异，让他的身体紧紧与自己贴在一起。

　　明明是常年体凉之人，宁羽却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也迅速在升高，他不自禁地连心跳都好像漏了几拍。良久，他才慢慢张开眼，那张明澈的双眸笑意更深，正近在咫尺地盯着他看，像是——鼓励他再做些什么。

　　“……”

　　宁羽心一横，将手从下伸入了墨不异的后背。那本如凉玉的身体现在已变得微微温热，肌肤相亲之间能感受到对方的悸动，他的手上下游移着，在触到那陈年的贯穿剑伤时迟疑了一下，又更轻、更温柔地反复抚摸着它。

　　墨不异的脸就在眼前，他屏住呼吸，正想着更进一步时，却听见这时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混着胡丁丁大声的说话声愈来愈近。

　　“别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我告诉你，我们家祖上还是御厨房的呢，也不比你们差多少！”

　　一个鸭公嗓嗫喏道：“是是是，这位大姐，我也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谁是你大姐？！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宁羽的动作一滞，飞出身外的心神回来了一半：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不会是……？

　　正当此时，外头的两人已经来到房外，“乓乓”的敲门声一阵响似一阵，鸭公嗓扯着嗓子喊：“羽师兄、墨公子，开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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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内一阵死静的沉默。

　　“羽师兄、墨公子，快开开门啊！我是你师弟于辞，上次来找过你的！羽师兄，皇上和师父知道你回来了，说要亲自问你话呢！大师兄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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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的好事也是被这厮给搅和的，原来这个小鸭公嗓叫于辞。宁羽恨恨地想着，一腔热情好似瞬间被冷水当头浇下。他悻悻收回了舌头，极为不舍地咽下口口水，涨红了一张脸。墨不异平和的语气看着他说：“既然有事，先把事情办了吧。”

　　宁羽感到自己在墨不异那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神态对比之下显得既窘又蠢，他苦笑着点点头，起身披了衣服，打开了门。

　　门刚开未开之际，胡丁丁便紧着边把脑袋往里探，边对宁羽道：“怎么这么久？你们这小师弟无论如何也要来找你，我拦都拦不下来，所以就直接带他上来算了。”

　　宁羽叹口气，一掌把他的脑袋摁回去：“知道了。”

　　胡丁丁见两人衣冠整齐，床铺被褥并未动过，这才道：“既然把人带到了，那我就先忙了，你们聊吧。”说罢转身走下了楼。

　　宁羽目送她离开，胡丁丁走得很干脆，并未回头来看他们。

　　这边厢于辞凑了上去，一脸崇拜地立定，大声道：“羽师兄、墨公子，你们好！”——见两人一个怒气冲冲、一个极度淡漠，全不回应，他自己有点下不来台地搔了搔头皮道：“羽师兄，你们这一路护送贡品回宫的遭遇陈智陈大人和大师兄基本都向皇上禀报过了，现在就缺你和沐大人了，赶紧着回宫去吧。”

　　宁羽脸色由红转青，毫不客气道：“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于辞弓着腰，恭恭敬敬地回道：“是啊！我怎么知道您在这里的？师父让我们几个出来找您，别的人和没头苍蝇似地乱窜，但我就想着羽师兄平素出门爱去哪里？去多久？去哪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些什么可以地儿让羽师兄长时间呆着的，和别的师兄弟这么一问，再自己这么一推算，这不，七拐八拐地还真让我找到了！”语气里还挺骄傲。

　　宁羽听着听着脸更黑了，一字一句道：“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于辞赶紧搓着手道。

　　宁羽一脸没好气地对于辞道，“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说罢也不管他还要说些什么，直接“砰”地把门给关上了。于辞愣在门外，又拍了会儿门，见宁羽不再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决定先回去复命。

　　宁羽深深吐了口气。墨不异坐在桌前喝着茶，动作优雅淡定。他移开了目光，压制住失落的情绪对他道：“我……”

　　“去吧。”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好死不死，这鸭公嗓简直就是扫把星，老是坏他好事。宁羽憋着口气，但听得墨不异又道，“我和你一起去吧。这么久了都没听你提起你的遭遇。春祭大典上也发生了有意思的事情，我们边走边说。”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

　　“饿了，吃完再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