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58、边走边看

　　两人辞别范连安一行，向载星河边走去。墨不异道：“那人看着什么都知道。”

　　宁羽品了品这话，发现他是陈述的语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讲？”

　　墨不异道：“能说出‘附灵之火’来，说明他早就知道这大火烧得不寻常了。”

　　宁羽接着道：“但他却自始至终没有把这一关键点呈报上来。”

　　墨不异道：“所以此人必有问题。”

　　宁羽也补充道：“而且他也不怕我们知道他知道。”

　　想到那范连安组织灭火时清晰的思路，有条有理的行动，此人看似粗犷，实则细致。他在那千人坑的幻象中曾得知齐云和长仪的兵士虽然大多惨遭活埋，到底还是有极个别逃了出来的，比如被那惨遭割颅的方伍长扇了一巴掌的兵士。想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那些逃过活埋的士兵后来不知去了哪儿了，我在想会不会就在无终一代扎下了根。这里千年以来地处荒僻，人烟稀少，也没人吃饱了撑着特地去捉拿这些漏网之鱼，然后还真的如范连安所说，他们就这么一代一代在这儿生存了下来。”琢磨片刻又道，“若真是如此，他应对齐云多少留有恨意才是。”

　　墨不异嗤道：“这恐怕是你思虑过多。”

　　宁羽奇道：“为何？”

　　墨不异作势踏了踏脚下的土地道：“恨意已被活活埋葬，偶有机会出个头也被一举歼灭了。上八辈子的陈谷子烂芝麻，哪还会有小辈记挂着。不说，是因为忌惮事情败露，牵扯到自己；说，是因为时过境迁，事情也已圆满结束。恩怨是非早就随风散了，往后独自安好便是。”

　　墨不异边说边走，宁羽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他虽不喜管人闲事，但其实心思细腻，很多事情并非不知，只是不爱宣之于口罢了，一旦说出口，却常常能够一针见血。

　　另外，他这番话也着实是触动了他的心思。

　　十年以来，他总念念不忘着杀进天择找天择王复仇，每时每刻想到父亲的惨死和墨不异被长剑穿心的画面，心底就漫出浓重的恨意。但在和墨不异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报仇雪恨的欲望却是如快要燃尽的烛火般奄奄欲熄，石田死后，他更是感觉一大心事已了，居然好久好久都没有想要复仇的念头冒出，再见到林清也没他自己以为的那般激动。墨不异那句“上八辈子的陈谷子烂芝麻，哪还会有小辈记挂着”牵动了他的心思，突然就觉得被戳中了痛点，心里莫名有些内疚起来。

　　走至河边仅仅两、三里路而已，一叶扁舟横野渡，船头连着锚绳拴在系船柱上，正随着水波轻轻地晃着。宁羽见之苦笑道：“都说边境贫苦，现在看来还真不是盖的，这与我们此前来时乘坐的红龙大船可是差远了。”

　　墨不异走上前去，蹲身挽袖，将整个手掌探入水里，少顷把手伸出，拧眉道：“果然是没一点热度了。”

　　宁羽学着他的样也试了试水温，初春的夜里冷风凛冽，水中冰凉刺骨，哪还有一丝之前的暖热？

　　异热的天气、遍浮的死鱼、变暖的河水、不灭的怨灵之火、甚至还有墨不异身体突如其来又迅速消失的不适……这些恐怕都要归咎于天象生变，或者如林清所说的“天罚”。宁羽隐隐地有些担忧，他跳入那河中之后不断下沉，感受最是强烈，愈是往下，水温愈是暖热，就好像那蒸腾的热度是自地底喷涌而出，同样的道理，那怨灵之火也是于地底之下燃起，是为“阴火”。他并不认为有人拥有那样的强大的力量，那么“天罚”之说当真是天在惩罚人？

　　宁羽抬头望天，夜色已浓如团墨，昏黄的星月总被行云所遮，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鱼腥味。没有雷霆万钧、没有移山倒海，若真是天罚，那么天罚过后的现在也未免太安静了，就好像暴风雨过后的平静一般。

　　还有，那个林清手中神秘的法器也让他介意，如果这真是能消除天罚的利器，那么配合那人本身的实力将强大到何种程度？而且，另外也有非常关键的一点——触发天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天君！天君！”载星河远处一声接一声如幼童的呼喊声传来，打断了宁羽的思考，待第三次“天君”刚出口，陵鱼便与巨蟹一并来到了岸边。

　　宁羽见到他们愣了一愣：“陵鱼——公子，你们不是回南海了吗？”

　　陵鱼吸了吸鼻子，满河的死鱼腥臭显然让他不舒服。他纠正道：“我可不是公子，我是老人家了，自然要回去的。我们想着天君办完事情应该还要回去，所以特来送天君一程。”说罢，完全无视宁羽，一脸期待地望着墨不异。

　　宁羽无奈，这俩妖怪活了起码上千年，待人接物之道却还没学会半点，当我是死的吗？！

　　墨不异在旁淡淡地道：“我说了，你们认错人了。”

　　陵鱼笑笑说：“也许吧，但是天君你身上真的就有一种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蟹兄遇到的真正的天君同样的气息——那大概就是仙气。而且，现在我也已经感受不到这里丝毫的怨灵气息了，河水恢复了往常的冰冷，估摸着这里一定已经安全了，现在夜深天寒，送你们一程是不打紧的。”

　　宁羽道：“……不管怎么说，还真是谢谢你们了。”两人随即跳上了蟹背，陵鱼在旁一声“起驾啦”，巨蟹立刻在河上横行如飞起来。

　　从初遇这两只上古妖灵到现在，距离齐云王夏良群规定的十五天时限也就过去一半，这主要还是归功于巨蟹在载星河这段路程带着他们如履平地，八只蟹脚在河上行进的速度如骏马在平地四蹄翻飞，陵鱼虽是人身鱼尾，劈波斩浪却是不在话下，虽有浮鱼相扰，速度仍能不在巨蟹之下。

　　宁羽盘腿坐在巨蟹背上，看了看陵鱼那张显是年轻男性的脸庞，伸着脑袋对他道：“那个……老人家，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罚’？”

　　他本是随便一问，没想到那陵鱼流畅的划水姿势明显地一滞。宁羽与墨不异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疑问。

　　陵鱼压低了语气道：“天罚是很恐怖很恐怖的，在我年轻时曾经亲身经历过，想不到到了今天还能听到有人谈起。”

　　宁羽来劲了：“这么说，还真的有‘天罚’这回事？”

　　“自然是有的。”

　　“那为何所有古书典籍之中均无记载？”九天宫的藏书阁是宁羽来到齐云后最爱的地方，初来乍到时，每次被师兄弟欺辱后，他就会躲进藏书阁贪婪地阅读各种书籍，以此来平复自己的心境，一来二去，却也从书中获益良多。不过即使他博览群书，但从没见一部典籍提到“天罚”二字，甚至也没有类似的情况记载。

　　陵鱼边游边说：“你们这些人的所谓古籍也就不过一千多年的历史，而上一次的‘天罚’要比一千年还要久得多。”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整理了自己的思路，缓缓开口道，“记得‘天罚’降临之时，人间涂炭，河海倒流、山川崩裂、天地同悲。蟹兄那时还是个小蟹子，我也只是雏有人形，我们相依为命，为了活下去，在南海、北海、东海之间往来穿梭，东躲西藏了许多年。”陵鱼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失神地望着远方，“天罚是九重天上神族降下的惩罚，三界之中，人、妖、鬼，谁也逃不脱。说起来，我和蟹兄也是九死一生，幸运地逃过海啸山摧、避过天崩地裂，好不容易才从那场天罚中活了下来。”

　　这席话虽然神乎其神，但陵鱼说得郑重而又沉重，墨不异也侧耳听了过来。

　　宁羽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天上的神族要降罚？”

　　陵鱼摇摇头：“那时我少不更事，知道得并不深入。”

　　宁羽想了想又问道：“斗胆问下，……老人家，你可否帮我们引荐对天罚知之甚多的灵怪？”

　　陵鱼瞪直了眼：“年轻人，你以为像我和蟹兄这样的妖灵在这世间还能剩得下几个？！”宁羽并非他所崇敬的天君，陵鱼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带上了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那场天罚几乎灭绝了世间万物之灵。我只知道是神仙降罚，别的一概不知。常人寿数不过几十，现在健在的经历过那场天罚的妖灵说什么也得两千多岁了吧，除了我们这样极稀罕的上古妖灵，谁还能办得到？！然而要练成千年之灵可是登峰造极之境，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在江河湖海之中所遇到的也就一二而已，至于陆地，那便不是我们所能踏足的了，不过照此推算，应该不会过这个数。”说罢，向着宁羽张开了右掌。

　　宁羽点点头表示了然。他自小居于天择，自然知道即使是妖灵，寿数依然有限，短则数日、长达千年，但大多也都不过百年。即使在到处是洞天福地的天择国，能活百岁的妖灵妖兽也是极少。……宁羽顺着那陵鱼的话想了下去，神色也稍显凝重，所有的事情都是千头万绪却苦无出路，理顺到了关键节点就如云蒙雾看不清晰。

　　陵鱼见宁羽沉思也便不再说话，巨蟹横行若飞，仅仅一天功夫便抵达了载星河对岸。那巨蟹到了岸边，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螯来，宁羽和墨不异会意，走上前去让它箍紧自己，那巨蟹将他们两人高高举起，又轻轻放在地面之上。宁羽呵呵一笑，向陵鱼和巨蟹一礼：“多谢——前辈相送，这次要不是有你们，我们可得耽搁不少时间，一定赶不及在既定日之前回去了。”

　　巨蟹两只柄眼溜溜乱转，大螯相击，砰砰作响。宁羽嘻嘻笑道：“蟹兄——前辈这是在对我们说‘不用客气’吗？”

　　陵鱼插嘴道：“不是，蟹兄才懒得理你们这些凡人，他只是在向天君道别。”

　　宁羽：“……”

　　陵鱼又道：“我们虽常年生活于水中，但千年以来也不是不通世情。南海异象不会空穴来风，这绝对不是好兆头。”想了想，眯着眼又晃了晃脑袋自说自话，“这次灵脉异动总觉得不会是结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