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49、无终走水

　　这巨蟹背上驮了六个人，但好像丝毫没有影响他横行霸道，在河上健步如飞。只是越往南行，越是触目惊心，堆砌的死鱼把河面铺满，随着天色大亮，体感也越来越热，即使九天宫弟子常年修习灵术也不免难忍。殷会期已经脱了氅衣，扑面而来的热风夹杂着鱼腥虾臭，熏得他刚刚转好的心情转瞬又焦躁起来。

　　六个人中，除了一个还在晕着，就只有墨不异还是一派山青水绿，正背着手眺望远方。

　　天上浮云如白衣，微露晨曦洒金芒。宁羽站在他的身边，额边已微微汗湿。就是他对一切都似乎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殷会期越看越是火大，姜东习走过来轻声对他说道：“大师兄，那鱼怪说墨不异是天神使者，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殷会期也轻声回道：“妖就是妖，就算是千年的妖怪也不足信，什么狗屁‘天君’，也就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凡夫俗子罢了。”

　　姜元在旁听到他们议论，插嘴道：“大师兄，可是四国存世两千年，还真的曾记载过有关天君降世的传说。”他平素头脑灵活，看书过目不忘，“书中称‘天君人世渡劫，贻赠法器，遂有四国定邦，均分天下，功成，天君身退，后不知所踪。’”

　　“是是是，阿元说的这段话我也有印象。”姜东习随意附和。姜元看了看他，想了一会儿，对他点点头，之前的纷争算是和解了。

　　“……书里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殷会期没理会两个师弟间的小心思。他不喜读书，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传说，不屑道，“除了师父仙法登峰造极，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这世上焉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转目向墨不异方向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个妖孽要真的是‘天君’，就该身不死不灭、魂不息不散。哼！他做得到吗？！”

　　不远处，墨不异表现得仿若未闻，但其实以他的功力，这些话早就一字不落地被听了去。

　　水下探出了一个脑袋，陵鱼对众人大声道：“到了！”

　　就喝几碗茶的功夫，那巨蟹已经横渡了载星河。

　　宁羽和姜元架着那船夫最后上岸。姜元问道：“陵鱼——公子，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陵鱼用力在四周嗅了嗅，回答道：“到处都不安全，我想我们还是回南海去吧。以我们千年修为，互相帮衬着，保住性命暂时应该无虞。”

　　姜元从未见过这样的高等妖灵，又见他们性情温和，还愿送他们一程，听说要走，也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心下反而生出些许莫名的不舍。

　　“还有。”陵鱼补充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可是一把年纪的老头了，足以做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这么称呼我会不好意思的。蟹兄年纪倒是比我小得多，我只能做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姜元一时愣住，宁羽在旁好笑，心道这上古妖灵倒也不失可爱。

　　和众人道别后，陵鱼和巨蟹渐行远，陵鱼还不时跃出水来向墨不异挥手：“天君，很高兴遇到你，给你添麻烦了！一路顺风！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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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异，我觉得那俩妖特别喜欢你呢。”宁羽开玩笑道，同时也想一解先前两人之间的尴尬。

　　墨不异垂睫沉思片刻，回道：“我不愿意他们喜欢我。”

　　“为什么？”

　　“尤其那只螃蟹，我看到他只想到是要把它蒸了还是煮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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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姜东习才向殷会期道：“大师兄，这两个妖怪极为难得，就算放在天择国都应是上上极品，我们为何不把它们抓起来，练成丹药，一定对您修仙习道大有裨益。”

　　殷会期眯缝着眼望向远处：“我也想抓他们，但你没见那蟹怪个头多大吗？连那妖孽都被它的钳子钳住，你还能斗得过它？那鱼怪更是有鼻子有眼还会说人话，所谓‘近人而更妖’，千年的妖力恐怕深不可测，我们不如快点执行完任务，少惹事为妙。”

　　姜东习点头哈腰：“大师兄所虑极是！”

　　踏上陆地后，热气蒸腾愈盛。宁羽把外衣扎在腰间，还得留个手扶住那船夫。他真不明白热成这样他居然能继续晕着，还是本应该醒来又热晕过去了。

　　这里已经是苍南境内，再穿过一条不长的野道便到了无终岭。路程已然不远，除了天气奇热，极目之远似有火光明灭，黑烟隐隐腾起。

　　姜东习仍是和殷会期走在一道，宁羽和姜元一边一个扶着那船夫，墨不异一人走在旁边。

　　许是太热懒得说话，许是见到那远处的火光黑烟令人心忧，又或者刚刚那场神奇的遇妖经历让众人一时没回过神来，这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就这么行了一小段，前方出现了一排小点，定睛望去，原来有数十人正裸着上身策马奔来。

　　那些人看到九天宫弟子似乎面露惊色，行至众人面前，那几人方觉不妥，七手八脚地把衣衫给穿了，勒绳下马，单膝跪在了地上，脸上是一条条黑污的痕迹，发冠斜戴，汗水涔涔，皆是一脸的狼狈。其中一个样貌粗壮的中年男子语气颇为急切地道：“几位一定就是王都派来的大人了！逐鹿关小都统范连安在此给诸位大人请安！”

　　姜东习偷瞄了殷会期一眼，发现他脸色铁青。这也难怪，远道而来，不仅没有热忱相迎，居然还袒胸露乳、仪表不整，殷会期最好面子，而这做派可说是太不给面子了。不过他可没想过正当无终岭走水，情况本身危急，谁还能顾得上面子问题。

　　“这位是九天宫大弟子，下任宫主殷大人。”姜东习指了指殷会期。那几人抬头一看，皆是一脸的崇拜。但事实上，殷会期虽曾被姜世忧口头内定为下任宫主，但从来没有正式昭告天下，不过姜东习心道在这荒郊野岭捧捧他没人会嚼口舌，殷会期一个高兴，对自己也有利无弊。

　　宁羽站在一旁，心里已经鄙视了他一万遍。

　　范连安俯首：“原来竟是九天宫的大人们亲自来了，真是折煞我也。皇城相隔遥远，我还以为皇上只会就近派人支援呢。”

　　殷会期“哼”了一声：“皇上的心思岂是你们胡乱揣测的？！我们九天宫来人难道不好吗？”

　　范连安等人连忙急着摇头：“不不不，好得很！我们正希望能有懂得仙术的大人来无终一查究竟呢！”

　　这话殷会期倒是听了进去：“怎么回事？现在无终岭火势如何？”他望着远处隐隐的火光和升腾的黑烟问道。

　　他们说话间，墨不异凑近宁羽，说道：“这里不太对劲。”

　　宁羽闭上眼，隐隐觉得身上灵流微乱，但他灵力有限，探不出个究竟，再看墨不异，他那琥珀色的眼眸一贯地平静如水，艳阳之下似有光华流转，不禁心中一动，舔了舔嘴唇问道：“哦，哪里不对劲了？”

　　墨不异见他语气有异，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并不说话，只是伸出左掌，托住一小束黑色的灵流。宁羽凝神细看，一旁姜元也凑了过来。只见那灵流墨黑如其发，就像被飓风不断袭卷般四散游走、状若疯狂。

　　“这是……”

　　墨不异轻轻合掌，那黑色灵流瞬间从他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散去，再摊开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鱼妖说得没错，这里有大片的怨灵，怨气已经把这里包围了。那些怨灵是无□□回的魂灵所化，但通常它们都会害怕天地灵气，不会出来作乱，可我感到的是这些怨灵几乎压不住的狂暴情绪。”

　　宁羽奇道：“这些怨灵是怎么了？”

　　墨不异摇头：“怨灵只有灵而无□□，只能从它们的灵流感知它们或喜或怒，却无法得知是为什么。”

　　宁羽道：“那我们行事更要小心了，把任务办完就赶紧走吧。”

　　“好。”

　　“羽师兄、墨师兄，你们说这次无终岭走水是不是和这些怨灵有关？”姜元终于抓住机会提了一问。

　　这问题问得好，但也问得太深奥了。墨不异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斟酌地说道：“怨灵没有实体，应是成不了事的，但是，如果真的和它们有关，我想，事情就更不妙了。”

　　那边厢，殷会期伸长了脖子对他们道：“都在那儿啰嗦什么啊？还不快过来？！都火烧屁股了！”

　　第一个发现苍南无终岭走水的是个上山采药的郎中。当时火势还不算大，但也已非一人之力可灭。山火烧起来非同小可，逐鹿关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了两百先头部队前去灭火，岂知待这些人抵达无终之后，山火已然熊熊燃成一片。当下逐鹿关又派去千人加入救火之列，并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远在都城的皇上。

　　山火虽可怖，但若能隔断火引，合千人之力，应该可以山火肆虐早期将其截断扑灭。夏良群也是因为早就想到这茬，所以并没有真的着急，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利用这事去敲打姜世忧。

　　山火是一条移动的火线，连绵的古树就像一柱柱杵着的长火棍，葱郁的枝叶成为火魔的助力，摧枯拉巧地像是要把一切烧成灰烬。山火不似平常屋舍走水，这里远离水源，不仅无法用水，反而需要以火攻火。

　　“所以呢？”殷会期黑着脸问。

　　那粗糙中年大汉抹了把汗，朗声回答道：“逐鹿关七百人分为十小队，全数加入救火行动。我们在着火处二十丈远选定一片风势较小之处，划定了一片区域，在这两天之内砍光了周边枝干相连的树木，然后放了一把火。”

　　“什么？！你们还嫌火不够大是吧？！”听到这话，殷会期几乎跳了起来，伸掌就想去打那大汉。

　　这个蠢材。宁羽在旁暗道，同时身子移了移，貌似不经意地挡在了殷会期的前头，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温声对那大汉道：“烧掉这片划定区域内的林木，构建一整条的分割地，以此阻止火势继续蔓延，这个办法在远水难救近火的山林中倒也是为常见。”

　　姜元也附和道：“书中确实有记载这种方法。”

　　那大汉应声垂首，殷会期愣了愣神，也安静下来。

　　大汉又继续道：“大人明鉴，无终岭山火蔓延速度极快，实在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现在我们准备就绪，所有人守着那隔离线旁。我已经吩咐下去，若是看到火势带起燃烧着的碎叶就赶快去扑灭，以免新的火点形成，以点带面又燃之不尽。估摸着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两条火线就会相遇，这样一来，必然得燃尽那些林木，无物可烧，祝融大神反而不得不消停了。”

　　宁羽颔首，也表示赞同：“你做得很好，皇上让我们来协助你们，但若是我们的话，能做的恐怕也就是这些，或者还不及你。”说罢，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殷会期。殷会期嘴角抽了抽。

　　逐鹿关位于山岭之间，再往南便是长仪国，这里的兵士不少都是从周边的山岭村落选出，生于斯长于斯，对付山火反而有更甚于读书人的学识。

　　他们选出了五匹快马，九天宫诸弟子一人骑坐一马。还晕着的船夫由一逐鹿关小兵帮忙给驮上，准备事后差人把他送回渡口。

　　“他倒好，啥都不知道，再睡一觉起来可能就直接到了家。”殷会期嫌弃地说道。

　　姜东习“呵呵”笑着打圆场道：“阿元宅心仁厚，反正不碍咱们事就行。”

　　数十骑站定，一夹马腹，众人朝那一排星星点点腾起黑烟处绝尘而去，其时日上三竿，明明还在正月头里，却热得如同身处流火七月，不动也能滋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