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30、驿站偷闲

　　师父定的命令是七日内回到九天宫复命，然而以他们的脚程，不二日便能至齐云国都。从招摇山再遇墨不异以来，似乎经历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这里，一会儿杀戮一会儿暴洪，端的是惊天动地险象环生，眼中所见是尸横遍地惨绝人寰，身心俱疲，几乎就没有一刻好好休息过。宁羽私心并不想很快回宫，问墨不异的意思，他的回答是“能有好吃好喝的话，留几日都可以”，于是当即擅自决定了在驿站留居三日，偷得片刻之闲。

　　说是偷闲，其实还真一点不闲。宁羽把之前姜世忧暂住的那间最大最敞亮的客房重新收拾了一遍，连着桌椅窗栏、花瓶茶壶都擦得锃亮，火盆里用白檀木铺底，上方置炭，燃烧起来，整间房间檀香四溢。虽然他也知道灵术练到这境界已然不惧寒冷，但就是想着要把这房间弄得更舒坦些。

　　看到那唯一的一张床时，他闪过一丝迟疑，毕竟现在驿站空了出来，房间多得是，随选随住即可，但这迟疑很快一闪而逝。

　　他将本来自己所住房间的床单给替上，铺平铺正，又换了自己的被子过来，仔细掖好被角，站在那儿看了会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送入洞房”这四个字，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又突然觉得自己怎的如此不知羞，墨不异可是个男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小师舅，再说他们只是途经此处暂居而已，过几天就得回去复命，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但思及此，却发现心情也连着灰暗起来。

　　九天宫众临走时把北上带去的干粮留了点儿下来，驿站本身也有些食材。宁羽推门进后厨查看：芋头、面粉、胡饼、紫茄、腊鱼、腌鸭、鸡蛋，油盐酱醋也都一应俱全，虽然总体品种不多，但数量不少，吃一个月都足矣，当下便盘算应该怎么做。

　　墨不异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手轻执茶盏，抿口茶汤，品茗香醇之味，于唇舌间稍稍停留才滑入喉中，整个动作不疾不徐，很是悠然自在。他走到窗边，夜色四合，无星无云，周围静谧得只有隐隐的风声。

　　十年荏苒如白驹过隙，但封灵棺内又岂止是一场噩梦，那是由无数短短的噩梦交织起来的长长的噩梦，看不到尽头，清醒的灵魂困在被封印的身躯中，终日无休无止的挣扎，隔绝于世的残忍。若非那招摇将军有求于他而把他放出，这样的折磨还将持续下去，成为自己的永劫，直到连精神也被折磨到死去为止。为了这个小东西，值得吗。

　　墨不异轻闭上眼，想起再遇宁羽时他在一众弟子中尤为打眼，面如冠玉、眼若朗星，虽然十年过去，当年的孩子早已成人，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他与他在瀛北边城时全力以护，在姜世忧面前不息顶撞师尊，横剑力保。他认真地想了很久：嗯……应该算是……值得吧。

　　突然，屋外一阵敲门声起，打断了他的思路。墨不异打开门，宁羽端着食案进来，上面摆了四小碟的菜。未进门，墨不异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宁羽把菜一一端上桌来，糖浇香芋、清蒸鲞鱼、酱拌紫茄、煎鸡蛋饼，再来两碗香喷喷的米饭。

　　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墨不异难得露出了明显的喜色，毫不客气地执筷便吃起来，宁羽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支着肘看他吃，吃了好几口，墨不异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发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宁羽展颜而笑：“对，这里可没有其他人了。”

　　墨不异侧了侧首，少有地开起了玩笑：“味道真是不错，看来天择前左相之子无法世袭做官，做个厨子也能绰绰有余。”停了停又问，“你是从哪儿学得这手厨艺的？”一国丞相之子，怎么说也是天之骄子，从小不沾烟火，学堂上教授的都是治国大道，更不可能有机会通晓怎么做菜了。

　　宁羽心道，我那是被逼的，否则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和你见面。

　　他呵呵一笑，话说出口却变成：“被师父收留后，有段时间我闲来无事便专研厨艺，想不到没几年时间就于此大为精进，做的菜师兄弟们都赞不绝口。不吹牛说，烹炸煮炖，我现在样样拿得出手，以后你要吃啥，尽管和我说就行。”

　　菜过五味，杯盘已空，墨不异又喝了杯茶，终于放下了碗筷，恢复了平素的高冷人设。从他举箸开始，宁羽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墨不异终于想起来问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宁羽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轻轻擦去他唇角的水渍。“喜欢吃的话，只要得空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墨不异望向他，竟然听出语气中一丝宠溺的意味。他轻笑道：“行啊。”

　　夜上二更，宁羽熄了蜡烛钻进被窝。他就整理了一个房间，墨不异倒也没说什么，已先他一步褪了衣裳面朝墙侧卧而睡。他的睡相很好，纹丝不动，身边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神元松弛下来，黑色的灵流隐隐绰绰地在他身边盘旋翻滚。

　　宁羽躺在床上，感到身心都放松了，伸出手想去触摸，谁知那些灵流触到其他灵体便立马消散。他又闭上眼睛，把再遇墨不异至今的一切在脑中又重演了一遍，发现依然有很多可疑的细节，杀害招摇山上百姓的凶手是谁还不得而知，师父能御死灵也令他震惊，还有玄武璧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灵力，虽然宁羽也盼着齐云收服天下，碾碎天择，但如此强大的力量只握于一国之手真的好吗？思虑太多，宁羽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事实上他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转。

　　甫睁开眼的时候，宁羽迷迷糊糊看到墨不异那张面孔就在眼前，长发散在如雪的被单上黑白分明，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他，轻轻吐气在他耳畔，不自禁地就从丹田穴以下两寸传来潮涌般的热流，一阵阵地直冲头顶，瞬间就清醒了过来。那股热流让他惊惶，虽然覆着被子，他还是下意识地蜷曲了双腿，想掩盖那本就看不出突兀的地带。

　　墨不异见他一副失措的样子倒觉好笑：“怎么了？”

　　宁羽揉了揉眼，自床上一下蹦起，强作镇定道：“什么怎么了，干什么呢，这么早起来。”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

　　墨不异神色悠然道：“早什么，客人都等半天了。”说罢望向一旁。宁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见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涨红了脸一声不吭，神态扭捏极不自然，居然就是那日“客栈”中的匪盗之一，他还记得他叫郑大虎来着。刚才心神一乱，居然连房中多了个人都没注意。

　　“……”

　　宁羽和那郑大虎大眼对小眼，瞪了半天谁都没说话，场面一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墨不异似不在意，自起床披衣，将如瀑的长发束起，边对他们道：“有话便说，说完要吃饭了。”

　　“……”宁羽艰难地开了口：“这个，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半垂着头，也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

　　“……”

　　墨不异睨了他一眼：“什么不是这样的？”

　　“就是，”宁羽咽下一口口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道，“就是不是这样的。”

　　这时，郑大虎出声道：“二位公子都是天人之姿，武功盖世，不似凡人，一般的庸脂俗粉哪能入得了眼，二位正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天缘巧合、天生一对……。”

　　墨不异挑了挑眉：“哦？是吗？”

　　郑大虎心里暗暗叫苦。他和那些个匪盗受宁羽所托去招摇山接应，想不到见到横尸遍地，吓得屁滚尿流地就回来了。在这驿站呆了没多久，姜世忧又带领九天宫众浩浩荡荡地赶来，前方放哨的伙计马上通知了大家撤到更远的地方蹲守，直到九天宫众启程南下，宁羽和墨不异又留了下来，他就想着要把招摇山发生的事通知他们，一大清早就偷摸着进了屋子，却好死不死看到两人同塌而眠。正要离开，被墨不异用灵锁缠住丢在了椅子里。

　　这两人断袖私隐被揭，不知会否杀我灭口。

　　郑大虎想着想着就开始冒汗了，都怪自己意气用事还特别跑来通知，这下等于送死了！他是个大老粗，搜肠刮肚也就只找到几个新婚时祝贺的吉祥词，也不管是不是合适一股脑儿地说出，想着二位心情好感情好可以留他一命。

　　宁羽刚睡醒，脸上红晕未褪，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红到发紫，他故作生气状：“你在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顺便偷瞟了墨不异一眼，见他仍是神色平常，心下稍安。

　　郑大虎“噗通”跪地：“二位公子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宁羽瞪大了眼：“本来就什么都没做，你能看到些什么了。”心里有气，大好的晨光被这人全部耽误了。

　　还是墨不异出声道：“赶紧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说好早点滚，别影响我吃饭。”

　　郑大虎点头如捣蒜：“是、是！”清了清嗓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听着听着，宁羽愈来愈心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等他说完，正色道：“也就是说，你们去了招摇山后，那些百姓就已经死了？！”

　　郑大虎忙道：“是啊！那时我们哥几个花了好大功夫爬到半山腰，却看到横七竖八的死人，吓得够呛。不过我们还是过去看了看，身子都还是暖的，其中有一个还没死透。”郑大虎像要卖个关子似的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扶起那人，想办法给他包扎伤口，那人和我说了两个字：‘上钩’。”

　　宁羽疑道：“‘上钩’？什么意思？”转头看了看墨不异，见他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郑大虎道：“我也不知，他说了这两个字就岔气儿了。妈呀，我和哥们检查了一下，八十个人全都死绝了，这才只能下得山来。我可是谨记着宁公子你的嘱咐，可是天不从人愿，我也没想到居然都被杀了。”

　　“好了。”宁羽忍不住打断他，要他再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看有没有遗漏，是不是假话，这么一来二去又费了些时间。复述完之后，宁羽让郑大虎把别的匪盗都叫过来暂住，虽然都是鸠占鹊巢，但现在瀛北国破，正是动荡时期，外面又是天寒地冻，洪水冲毁了大量的民房民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墨不异吩咐郑大虎去后厨弄点吃的，郑大虎乐得不用面对他们两人，屁颠屁颠地去了，墨不异倒了杯茶喝：“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宁羽想了想，道：“一半真来一半假。”

　　“从何说起？”

　　“招摇山上的尸体，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会知道，这事儿应该还没传出去。但是他说‘我扶起那人，想办法给他包扎伤口’，显然是假，因为那些人是被震碎了内脏，并无外伤，何须包扎伤口。”

　　宁羽想了想，继续说道：“他们应该真的去了招摇山，看到了那些百姓惨死的情状，但怎么说都是交代的事儿没办成，怕被责备，所以随意编了个什么帮忙包扎伤口的话来唬我。”这样一整理，似乎整件事情就顺畅了。

　　墨不异一针见血地指出：“但他们还是来通知你了，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宁羽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所以我也不便责难，更何况那神秘杀手武功高强，若遇到他，反而连命都要搭上，别提来报信了。现在没明白的只有那人说的‘上钩’是什么意思。”两人各自沉思片刻，均是不得其解，也就只能暂时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