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3、瀛北国破

　　对面的招摇山众已经骚动起来。殷会期却是在后方挥着手臂，兴奋地大声嚷嚷：“看到没有，你们主子都死了！快快都出来投降吧！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对于这个让他出丑的人已死这件事，他显然感到非常高兴。

　　姜东习帮衬道：“亏得大师兄还给你们这个机会，见到你们主子的下场了没？还不快降！”

　　姜元则是扯住了自己的衣角，咬着唇不作声。他未及十六，此前一直在九天宫修仙练功，从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平素大家都很是疼爱这个乖巧的小师弟，但当下没人有闲心去安慰他。

　　图力的尸体横陈在地，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的草地，红红绿绿，分外扎眼。身后的山民步步逼近，与九天宫弟子和齐云军的距离正慢慢缩小。

　　“唰……”

　　“唰……”

　　“唰……”

　　“唰……”

　　双方齐齐亮出了兵器，已至酉时，夕阳无力，晕染着大地一片昏黄。一阵风吹过，树叶漱漱作响，又有不少残叶飘落。正当齐云众人以为一场小规模的战事已难以避免之际，前方的招摇山民却突然停止了前行。

　　九天宫弟子定睛看去，但见前面施施然有一人走马而来。此人走到哪儿，哪儿的马队便自动分成左右两排，让出中间一条道来。这个变故实属突然，让双方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减弱，九天宫弟子不明所以，个个屏气噤声。

　　狠角色。

　　未见其人，姜羽就直接下了定论。

　　此人不紧不慢，悠悠行来，及至九天宫众弟子跟前，自马上一跃而起，轻盈盈落地，深深一揖：“让几位道长费心了。”声音虽是沉静温和，但显然极为年轻，言罢，他抬起头来。

　　这声音一时让姜羽恍惚，似有熟悉之感，而只这一抬头，他更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但见来人身形挺拔如玉树，墨发轻绾如缎垂腰，嘴角牵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容貌虽寡淡，却也能感到他不同于山中野民的气质。当然，令姜羽心窒的不是这些，而是来人那对罕见的琥珀色眼眸。

　　那对眼眸如星，明澈流转，眼角处微微上挑，显出一丝邪气，生在他张寡淡的脸上颇具违和感。

　　记得那晚天朗星疏，半月的清辉也能勉强照亮的穿透身体的剑，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绝望的呼喊响彻了夜空，隔此经年仍然清晰，而最后脑中不断闪回的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姜羽心道：难道除了他，竟然还有人有这样的眼眸吗……

　　“羽师兄，你怎么了？”姜元发现姜羽脸色不好，周身灵流异动。

　　姜羽勉力让自己定了心神，把异动的灵流强压回去：“……前面打累了，我没事。”

　　但听那来人自顾自说了下去：“鄙人是招摇山二当家——吴意，将军在世时曾嘱托我若他不在，替他全权掌管山中所有事务。”

　　吴意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将军太过执拗了，瀛北气数已尽，非人力可反转，我等理应顺应天时，归顺了齐云才是。”

　　他这番话，令身后招摇众人一阵骚动，一众九天宫弟子也都大感意外。大当家的横尸在前，此人作为二当家，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来。

　　“大师兄，你说此人是为何意？”姜东习悄悄问殷会期。

　　“我看这人知情识趣，懂得进退，比那个莽汉聪明多了。”殷会期已经从之前的窘态中恢复过来，晃着脑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谁不知齐云和瀛北对战以来到哪儿都是横扫千军之势，三国疲弱，齐云独大，一统天下已是必然！”

　　姜东习立马附和：“那此人总算还有点眼力。”

　　“说吧，你打算怎么个归顺法？”殷会期问道。

　　吴意轻浅一笑：“从现在起，整个招摇山归于齐云所有，任凭处置。我只请求给我山中众人在山脚小镇留得一隅安稳度日。”又转向身后，“弟兄们，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身后招摇山众又是一阵嘈杂，吴意耐心地等待。良晌，忽有一人出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归降了，齐云怎么保证我们安全？”

　　殷会期闻言插声道：“齐云只对招摇山这地儿感兴趣，收了这山，整个瀛北便都是我们齐云的了。只要你们真心实意地归降，别再搞些么蛾子，其实我们不介意把你们收编在册，除了从瀛北变成齐云国人，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话他之前暗暗演练过几次，否则怎么都觉说不顺溜。瀛北将亡，山河易主，但齐云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招安为上、攻城为下，如果平民百姓发现改朝换代和他们没太大关系，甚至在税赋、田耕方面还可能得益，那又怎么会去阻止？

　　事实上，瀛北王逢于彻重税轻民，严刑峻法，瀛北百姓心里早就团着一股怨气，一朝有变则天下离心，因此齐云攻城夺地如入无人之境，比预期得更加顺利，甚至有不少城池的守将主动开城门相迎。

　　不过，这些都是良民，和现在这些山野粗夫不同。

　　殷会期想着临行前师父嘱咐过自己“能留便留”，但招摇山地理位置独特，两国交界又常有纷争，能在这边久居者可绝对不会是良民。

　　不管怎么样，先抓回去一个一个审问，不行便砍了，行的话也不能让他们再占山为王了。

　　那吴意闻言却道：“以我们的力量对抗齐云骁骑大军就如以卵击石，降不降都只是时间问题。况且，将军既然让我做这个二当家，我就得负起这个责，引正纠偏。久居于此，瀛北可从未对大家有多照拂，山下盗匪为祸、鼠盗横行，也从不曾派人好好管管，换了齐云，说不准大家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些。”说罢，抖了抖衣衫，原地转了一圈，“来时我便没拿兵器，可是一心只想着归降。”

　　姜羽在旁一直未吱声，见他此举倒是意外：这人还真有点意思。大当家曝尸在前想来他真当没看到似的，一面是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一面又是巴巴地求降心切，总觉得不太对头。身后那帮人也奇怪，居然看不出对自己大当家的有什么感情，被他随便一哄就动摇，这还能算哪门子血浓于水的族人？！

　　招摇将军已死群龙无首，二当家的又发话，齐云也做了承诺，当然，最关键是吴意说得没错，真的要打也打不过。近百大汉一个个乖乖缴械，翻身下马，“乒乒乓乓”把刀棍扔了一地。

　　殷会期原本发青的面色变得特别红润，不费一兵一卒取胜是最高境界，这传出去可是大功一件，他早把那些不能细想的异常抛之脑后。或者说，他压根没去思考。

　　吴意走到图力尸体前，蹲下身，在他袖内找到一个表面烫金、雕满奇怪文字的火筒，“啾”一声上了天。

　　此时白日已西没，空中灿烂爆开的烟花短暂照亮了招摇山。

　　他眯着眼看那烟花，眸中光华流转，直到看它们全部灭去灿烂的颜色。

　　“剩下的人看到后都会朝光源处聚集。”吴意说。

　　殷会期想了想，虽已瓮中捉鳖，却也是一网打尽更爽利些，便还是决定等等。

　　“大师兄，这次看来还挺顺利的。”姜东习在一旁面露喜色。

　　“嗯。”殷会期表面上不为所动，“还算可以吧。”对着身边几个师弟们道，“我负责剿匪招安不止一次两次了，你们有机会就多学着点儿吧。”

　　“是。”师弟们齐声答应。

　　大概两柱香之后，自山上各处零零散散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他们都无言地站在图力尸体的周围围成一圈。

　　这些人中壮汉不多，不少是细手细脚的半大少年、眼窝凹陷的中年病汉、鬓发斑白的老头老太、面色蜡黄的半老徐娘，足有二十余人，表情都很麻木，眼神呆滞。

　　姜东习轻声对殷会期道：“大师兄，看来情报不实，不是说招摇山就住着一百人吗？还不知道是不是有更多人躲着没出来。”

　　殷会期皱眉，他早就不耐烦了。这些老弱妇孺的出现不在他意料之内。何况这些人既非悍匪，全抓了不显其威武；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与齐云称霸天下的大计毫无关联。不过事情到此，他只得硬着头皮指着已经归降的招摇山民道：“他们都已经投降了，你们大当家也不在了，现在的二当家也一心投诚，希望你们能明白顺势而为的道理。这山齐云收了，但如果你们也答应归降，我们会护送你们到招摇镇上暂歇，以后给你们在附近腾个地儿建村立寨便是。”

　　姜东习听他说话敷衍，立即补充道，“放心，我们会安排好一切的，你们只不过搬出招摇山脚过活儿，其实是一样的，皇上高兴起来还会赏赐额外的银子呢。”

　　“答应的话，现在就让招摇将军入土为安，然后即刻动身吧。不答应的话，以他为鉴，我看我们这辈子就走不出这里了。”吴意倒是轻巧巧地接了口，语气平和得不露半丝威胁之意，就好像在说“我今天不吃这个菜”一样。

　　话毕，一众老弱妇孺整齐划一地齐刷刷看向吴意，依然是面无表情。霎时，姜羽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真是太诡异了！

　　他说不清什么原因，只觉得这些老弱妇孺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奇怪，个个印堂发黑，表情和中了邪似的。虽然身旁站着一排的自己人，身后还有千名阳刚气盛的骁骑军，姜羽仍是感到了莫名的凉意拂身。他转头看殷会期，他好似浑然不觉，只能暗暗叹口气，蠢材果然少了不少烦恼。

　　“如何？”但听吴意再次问道。

　　人群寂静无声。半晌，有个约莫三十光景的妇人站了出来，她缓缓开口：“二当家的既然开口便没什么好说的，把人先埋了，然后我们便走吧。”声音冷淡，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

　　这回答简洁爽脆。

　　姜羽抬眼望去，只见这妇人容貌普通，脸色发乌，裹一红头巾，手里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突眼阔嘴，长得极丑，手里拿着根木棍，正在地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玩。

　　就在这时，从后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愈来愈响，至跟前，一名齐云小兵神色兴奋地滚下马表奏：“将军！将军！启禀将军！我们已经攻破瀛北王都！”

　　“真的？！”殷会期连忙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后面的九天宫弟子和齐云骁骑军也全部沸腾起来。

　　“是真的！小、小的是特地被派来送信告知将军您的，瀛北王都已经被我们攻破了！”

　　殷会期忙问：“逢于彻抓到没？”

　　小兵答：“先锋军破了宫门，冲进去一看，那瀛北王居然就安稳地坐在王座上。鲁将军大喝一声‘逢于彻，你的死期到了！’想不到那瀛北王一言不发。鲁将军很生气，于是冲上去打算活捉了那厮，想不到就在此时，瀛北王突然用尽力气直直地往旁边的龙柱上撞去。”

　　殷会期问：“那死了没？”

　　“啊呀呀！那一撞发出重重的‘咚’一声大响！死得透透的啊，将军，你有所不知，这老儿头上撞出这么大一个血窟窿，好吓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灵脉呢？灵脉到手了吗？”殷会期忍不住打断他。

　　说到底，瀛北王死固然算是齐云的终极胜利，但某种意义而言，夺得一国灵脉其实更为重要。所谓的灵脉，即为当下四国国运的象征。

　　时有四国，四分天下已千年之久。

　　南长仪、北瀛北、西齐云、东天择，中有载星河绵延千里，由北自南环招摇山后横穿瀛北和齐云，最后汇入南海。因其入夜繁星相照，就似千顷横波满载一天星，因此得一美名“载星”。四国一直以来相互制衡，边界纷争不断，人民困苦离乱，但却谁也制服不了谁。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四国的平衡潜移默化地被打破了，三国趋弱，而齐云则快速壮大，齐云王夏良群在上位后更是杀伐果断、行事狠辣、勤于政务又虚心纳谏；齐相姜世忧推举贤能、整顿内政、发展生产并改革兵制，齐云国力进一步大增。

　　夏良群皇权在握十多年间，齐云以修生养息为要，着力发展农业、商业以及暗地里扩充兵力和打造兵器。姜世忧则兼任九天宫宫主，负责齐云传统修仙第一大派的灵术和阵法传承，为齐云储备了更多优秀将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与此同时，长仪、瀛北和天择因各自的原因裹足不前，国力衰微。岁月虽长，却不待见偷懒的人，如今此消彼长，齐云已然一方独大，在长仪、天择边界发起小战不断，意欲拖垮两国，而瀛北更是摇摇欲坠，此次大军进攻瀛北是筹谋已久，过程也极为顺利，吞并天下之心已是人所皆知。

　　传说天下形成之初，有天神执四圣器相赠，是为灵脉，卫国可藏风蓄水、稳固王气，于己则能汇聚灵流、坐拥开山劈地之力，得赠宝物者便是四国一代君王。因此，世人传言，灵脉镇压，国将永存，灵脉一旦异动，国将倾覆，又或者反过来说，国若倾覆，灵脉也将生异动。

　　传说尽管只是传说，宝物却是真的宝物。其中，三国宝物由四象而成：齐云白虎镜、瀛北玄武璧、长仪朱雀扇名动天下，被直接称为三国灵脉，千年以来只传正统皇位继承人，为各国镇国之宝，藏于秘密之处。只有天择灵脉，千年以来遭各种猜测，但始终没人能说清其究竟是何宝物，历代天择王也一直讳莫如深。

　　茶铺酒肆里编排天择灵脉的段子早就数不胜数，有说是个大鼎、有说是尊铜像，还有人说是个夜壶，因为实在不雅所以天择一直藏着掖着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