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87、坐看云起

　　符寂子在墨不异身边俯下了身来。独角白马悲鸣一声，让开到一旁。

　　他静静地看着墨不异，叹口气道：“真是不省心的孩子。”转向宁羽，缓缓说道，“在发现这孩子是青龙心的宿体之后，我将他留了下来，我与师弟，也就是你师父同族同根，但他所做的一切，我并不认同。”

　　见宁羽没反应，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人界如何，我们本不应过多插足。万事万物生生灭灭自有其理，逆天而行，即使是神族也会遭到惩罚。”

　　符寂子边说，边撩开墨不异胸前的衣衫，硕大的血洞，狰狞的伤口。这是多么惨烈的自戕之法。宁羽乍见之下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如同施了定似地没法把视线从那血洞上移开。

　　符寂子皱着眉摇摇头：“虽然我知道这孩子一向烈性，但竟不知他为了这个天下能做到如此。”

　　宁羽道：“不。不是为了这天下。”隔了一会儿，他哽咽着颤声说道，“他是为了我。”

　　符寂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他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变得柔和而怜悯，悠悠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又沉默了片刻，符寂子兀自说了下去：“事实上，我神寿将尽，在这世间只想有个安息之所，当年自打彤儿要走，便乐得顺水推舟将这孩子托给她照看，彤儿聪慧非常，是她的话，我便放心了，谁知竟是慧极不寿。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彤儿早逝，宁府被抄，而你和不异这孩子所去无踪。”那离谷结界的孤坟，原来是符寂子为自己预先准备的。

　　宁羽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也没听进去。现在的他无暇思考其他，占据他现在所思所想的，唯有救他，让墨不异活过来！

　　只见符寂子双手合拢朝下，轻轻覆盖在墨不异那狰狞裸露的伤口处。与姜世忧周身相似的血雾顿时腾起，只见他掌中隐现一个日月争辉的光晕图腾，白光过处，再挪开双手，墨不异的前胸已是完整如初，就好像那取心之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宁羽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不异！墨不异！墨不异！”

　　墨不异沉睡如初，毫无反应。

　　宁羽搭上他的腕部，又一想，他天生是无脉之人，于是凑上前去听他的心跳。

　　符寂子站起身来，退开两步，有些不忍地说道：“孩子，你不用试了。”

　　宁羽听不到他的心跳，脸色煞白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用试了？！他不是已经好了吗？！他的伤口都愈合了啊！你看！你看！”

　　符寂子不忍道：“别说我现在这点微末的灵力，就算神族天尊神寿顶盛之时，也做不到让青龙心的宿体起死回生。”他敛容垂眸，“抱歉，作为他的师父，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修复他的肉身而已。”

　　宁羽觉得整个人好似被钝钝地重锤了一下，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他眼前一阵金星乱晃，沉默半晌才问道：“他……还能恢复过来吗？”

　　符寂子看着墨不异，说道：“青龙心攥取了他身上所有的精气灵力，随着四圣器消亡，虽然肉|体未灭，但他的精气灵力其实也已随之消亡了。我不能肯定，但是，确实未见过先例是青龙心的宿体能在圣器脱离身体后还能复活的。”

　　宁羽的眼神好一阵涣散，几处伤口还在流血。他身子晃了晃，单膝跪在地上，伸出一手勉强撑住。

　　符寂子道：“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我的师弟，二就是为了我的这个徒儿，但其实，不管是谁，我都帮不了什么。人生如此，浮生若斯，缘生缘死，谁知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摊开双手，只见手心灵流微隐，黯然无光。他自嘲地想：自己比师弟好不了多少，不赶去最后的安息之所恐怕要来不及了，于是唤来独角白马，翻身而上，走出几步，又转头对宁羽道：“孩子，我这徒儿的身后事就交给你了吧。”

　　“主人！主人！主人！——”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

　　符寂子催马上前，见师弟躺倒在地，周身血雾翻腾如沸，一个年轻男子正从身后揽住他，他脸色苍白，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而他怀中之人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

　　符寂子看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移了开去。“走吧。”他一甩缰绳，座下独角白马向天悲鸣一声，然后蹄下生风，向空中奔驰而去。

　　林清本是想先去杀了宁羽，姜世忧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倒在他的面前。此时，他托着姜世忧后背的手感到一阵阵烫手的热度，随着翻腾的血雾，姜世忧眼中的神采正渐渐淡去。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

　　姜世忧勉力睁着眼睛，手指在林清白净的脸上划过，小声说道：“清儿，神人妖鬼，寿皆有尽时，现在，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林清骤然张大眼睛道：“不会的！主人，是不是因为你今日用了太多灵力了，所以要多休息休息？！那我们回去吧，什么都别管了，我们回去吧！”又自言自语道，“我几次受伤，都是主人为我疗伤，一定耗费了很多灵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慌乱之中竟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是我、都是我……”

　　姜世忧轻轻抚摩他泛着血丝的脸颊，面露不忍：“和你没关系，是我神寿已尽。”血雾慢慢散尽，只有从他身上不断升腾的热气缭绕。

　　那手指的温度几乎烫脸，林清顾不得主从之仪，将它握紧在手中。

　　姜世忧身体的温度还在升高，他轻轻地笑了：“虽然被这么多人痛恨，也死伤了无数无辜的人，但是，终究让四分五裂的天下重新统一了。只是本来，我是想让你坐这天下共主之位的。”

　　林清摇摇头，含泪说道：“主人，自从十岁那天被你救下，我就只是个废人而已，是因为你，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柄和荣耀，而我可以永远在下面仰望你、崇拜你，这才应该是我的整个人生，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傻孩子，别自轻自贱啊！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人，都要更闪耀。”升腾的热气中，姜世忧的身形渐渐淡去，他的面孔变得模糊，没一会儿，就化作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眉目如画，温润如玉，是姜世忧真正的容貌。

　　“主人！……”林清愣住了，他跪坐在地上，几乎是嘶吼着一遍一遍地喊着，“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清儿，他们都说我做的是错的，但如果从此国泰民安，风平浪静，止战无殇，那么，就能证明我所做的都是正确的了，你说是吗？”

　　姜世忧的半个身体已经消失了，林清感到承托的手忽然一轻。

　　“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要你好起来！主人，只要你好起来！你能好起来的是吗？！”

　　姜世忧微微一笑：“抱歉了，清儿，这次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你不能死，主人，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干什么呢！我只是个废人！没有你，我只是个废人啊!不然，不然，你干脆带我走吧！”林清眼中狂态毕现，右掌一翻，灵力翻涌，随时就要往头上劈下自戕。

　　姜世忧用已仅剩一只的未化去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我怎能带你走呢！清儿，你听好了！从此，你就是我的眼，是我的心，是我的血，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你代我看一统后的天下，你告诉他们我的做法没有错……”

　　“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林清所有的意志全部崩溃，泪流满面，一遍遍地只知道重复这句话，完全没有了之前狠辣凌厉的模样，而姜世忧抓住他的手却在这时消失了。

　　时间已经到了。

　　姜世忧气若游丝：“这么多年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急促地说道，“我的真名——我把我的真名告诉你……清儿，我叫做沙上虚，你要记住了。轮回转世，我们有缘再见。”一阵风吹来，姜世忧最后身存的一点儿灵力和他的声音散在了空中，他的瞳孔终于彻底失去了神采，随着他已经模糊的面目一同流走。林清手上只剩下姜世忧，或者说沙上虚的衣袍，他的整个肉身，如同水汽一样在这世界上蒸发了。

　　谢玉、姜元和巨蟹跑了没多远，发现那狂啸的飓风竟然一时之间就消散无踪了，他们心中焦急，赶紧往来处折回，还没掠至近前，却见前方三人，其中两个正是宁羽和墨不异，另一个却是林清。他手中捧着一件靛蓝仙鹤绣锦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任由泪水打湿了整张脸。

　　姜元不禁道：“这人、这人怎么了？师——姜世忧去哪儿了？这是他穿的衣服，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陵鱼居高临下，一眼看见墨不异前胸斑斑血渍，吓了一跳：“天君又是怎么回事？是受伤了吗？”

　　宁羽已经把墨不异背了起来。谢玉喊道：“等等，宁羽，你这是要带着他去哪里？”

　　宁羽驻足，但并未回头：“我们需要休息。天下诸事已定，四方圣器被灭，以后都不会再有灵脉天罚了。”

　　谢玉惊问：“什么？！——那、那姜世忧呢？”

　　宁羽漠然地眺望远处，只觉茫茫天下，尽是虚无。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他往反方向走了过去，右脚一颠，将铩羽剑从地上抄起，一把握在了手中。经过林清身边时，谢玉几人都直直望着他，然而宁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径直朝前走去了。

　　谢玉忍不住在后面追问：“宁羽！你不去杀他了吗？”

　　宁羽的身形顿了顿：林清——那个邪恶阴毒之人也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剜心之痛。在这苍茫混沌的天地之间，他们的感觉竟是相通的。所以，杀和不杀已然没区别了。

　　宁羽终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林清跪在地上，眼泪已经风干，他微仰起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一座墓碑，只有风过处吹起他的头发和手上的靛蓝色的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