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86、行到水穷

　　灵流如瀑，神元归一。

　　传说中的四圣器终于合而为一了。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如此反复、如此曲折，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盛世一统的大计了。到了这一刻，姜世忧的心内反而一片安宁。

　　掌中的灵脉相互共振，那颗淋漓的青龙心释放出莹莹绿光，另外三脉的灵流瞬间被其吸入隐去了所有的光芒。青龙心吸取了其他三脉的灵力后精光大盛，姜世忧掌中的灵脉则发出砰然碎响。就在此时，飓风狂袭而来，却又在陡然之间化作习习和风，玄武璧、白虎镜、朱雀扇就在那一瞬间如同尘灰般被吹了开来，漫天金粉点点散落，一时灼得人睁不开眼。

　　姜世忧走到墨不异身边，那青龙之心已黯然失去圣器特有的辉光。他面色沉静地将它放回到墨不异的体内，感慨地说道：“四象之中，以东方青龙为首。千百年来，青龙心到处流转，但果然圣器有灵，寻找的宿体虽为人身肉躯，却也终究不同于一般的凡人——无论是你的天赋、性情、还是胆量。”

　　风止云开，尘沙俱静，就好像刚才的飓风完全没有存在过。

　　苍茫山野间，放眼是望不到头的空阔。

　　林清欢欣地叫道：“主人，墨不异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把他交给我处置了吗？”

　　姜世忧感到有些惋惜，但还是颔首道：“清儿，随你处置吧。”

　　林清一喜，顺手就想先捏碎了宁羽的喉骨，没想到身下这失魂落魄之人突然间双手箍住他两臂，运力一甩，林清整个人都飞了起来，他在半空旋过身子，双钩在地上借力一点，这才堪堪站定，又惊又怒地叫道：“伤成这样居然还有这么强的灵力？！”

　　宁羽身心重创之下再无平时飞扬的神采，但掌中的灵流却依然流转不息。

　　林清斥出双钩，两道寒芒向宁羽射去，但还未及近他身，空中突然飞出两道黑影与其相击，发出“铛铛”声响，双钩失力落地。林清定睛一看，双钩上居然生生各穿了两个小洞，可地上没有别的兵刃暗器，可见那两道黑影只是灵流剑气之类的无形之器。他心头一凛，抬头向黑影来处望去，远远地，一个白袍老者骑着一匹额上长角的怪异白马，正从天上缓缓向这边御风行来，衣襟生风，大袖微鼓，一派的仙风道骨。

　　——神族！？林清直直地看着那白袍老者，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白袍老者下得地来，至与姜世忧六、七丈远时按辔徐行，遥遥地便对林清道：“孩子，你这武器太危险了，还是收收好把。”

　　姜世忧紧蹙眉头，负手迎向前去：“师兄，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听到姜世忧喊那老者“师兄”，林清更是一怔。跟随姜世忧那么多年以来，除非是暗中在三国布局不得不联络相关人等，否则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更不曾听说他还有什么师兄弟。

　　宁羽已经走到墨不异身边。他跪坐下来，让墨不异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他不忍去看他胸前一片血肉模糊，转目去看他的脸，那长睫下的眼睛已经阖上，使得他原本俊美但颇邪气的面容看起来变得柔和不少，只是脸色比原本更苍白了。

　　他只是在睡觉吧，没事的吧。宁羽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握住了墨不异的手，将药师咒的灵力缓缓送入他体内。

　　白袍老者对姜世忧道：“师弟，整个天下因你而翻覆，你也闹够了吧？”

　　姜世忧道：“师兄此言差矣。这天下并非翻覆，而是即将要迎接崭新的明天，这一切也非我所为，而是分久而合的必然。”

　　白袍老者摇摇头道：“神族素不喜与人妖鬼道相交，你不该干预人界兴亡的。”

　　姜世忧道：“这人界如此破败糜烂，你们能忍得，我却是忍不得。倒是师兄你，这些年来却在哪里逍遥？算来师兄应该神寿已尽，我还以为你已不在世上了。”

　　白袍老者深深地看了姜世忧一眼，这才道：“如果师弟和我一样隐于野间，不妄费心力，不妄动杀机，你也不会神入魔道，散去一身仙力灵法，你的神寿便也不会消耗得如此之快了。”

　　这话犹如一根毒针刺进姜世忧的心中，他朗声道：“既来之，则安之，神入人界，不就是为了匡扶天下，济世救民吗！走了魔道又如何，减了神寿又如何，我会怕吗？我会后悔吗？还是师兄希望我学你苟延残喘一直到死，如此，就算身为神族，又与彘狗有何区别？！”

　　白袍老者却并不动怒：“我和你是为了修心静神而来，不是为了做什么救世主。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离群索居在离谷，却也多少听闻你的不少事迹。前段时间三清动怒，金身开裂，佛眼流泪，这对你已经是警告了，可你却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终害苍生遭此劫难。”

　　姜世忧眉头一挑：“我决心已定，即使九重天所有神族阻止也不会回头。”又恍然道，“师兄原来就是离谷符寂子？！天择离谷大名在外，我倒不知道居然是你，如此说来，青龙心宿体是你的弟子了？”

　　符寂子道：“是。”

　　姜世忧道：“可他所修却是妖灵之术。”

　　符寂子看了他一眼：“是我刻意让他修妖灵之术以对抗体内圣器的神之灵力。”顿了顿又道，“这和师弟你失却神之灵力，只能走邪道修邪法却是殊途同归了。”

　　听到这话，姜世忧突然开始纵声狂笑了起来，而符寂子却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半晌，姜世忧才站直了身子，脸色一沉：“看来在师兄眼里，我迄今为止为创造新世所做的所有努力只是愚蠢之人所做的愚蠢之举，我现在这垂死的样子你是不是看着很可笑？啊？”

　　符寂子道：“师弟，你当知道，即使神族，也有太多无能为力之事。”

　　“主人……”林清鲜少见姜世忧如此失态，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打破四国平衡，伙同齐云之主吞并整个天下，挑起战争，致使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就是你所说的匡扶天下、济世救民吗？”

　　“这一切都是为了重塑将来更好的天下！”

　　“这是披着正义之皮的罪恶罢了。师弟，你神格已失，双手沾满血腥——连神寿都已提前到了尽头。”

　　林清在旁听着，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姜世忧道：“怎么，师兄莫非知道我快死了，此次是专程向我道别而来？”

　　符寂子装作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一半是。原本是我也神寿将尽，在此寻得归寂之所了此余生，没想到你反而要早一步作别了。”

　　姜世忧轻笑出声：“神族神散身灭，师弟我根本不劳烦师兄，收尸都可以省了！”

　　符寂子定定看着姜世忧周身若隐若现翻涌升腾的血雾，那是神族神寿将尽的明证。“我来也是想最后看看你，毕竟千秋万载，不知下个轮回各自身处何处了。”

　　姜世忧脱口道：“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师兄弟也是如此。你走吧。”说罢，他自别过了脸去。

　　然而，站在不远处的林清却是从看到了姜世忧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符寂子眼神一凝，良久才道：“好。我明白了。”随后翻身了下马。那独角白马前面就已显得异常焦躁，见主人离开，立刻长嘶一声，径直朝墨不异奔了过去。宁羽已经把几乎所有灵力尽注入药师咒力，渡送到了墨不异体内，但他始终双眸紧闭，没有一丝反应，他刚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自我慰藉，全部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啊！不是说是无秽无尘，天选之人吗？不是被剑刺中也不会死的吗？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齐云必然会成为天下共主，成一大统，新的盛世马上就会到来，那时，墨不异必然会被抽灵断魂、灰飞烟灭！”——林清的话又回荡在宁羽的耳边。他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施咒需定心，心念一乱，胸口就涌起一阵腥甜，甫地喷出一口血来，有好几滴溅在墨不异的脸上，他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擦，可越是擦，血渍越是被抹开，雪白的脸颊上像是爬着一条条的红痕。

　　这只是件很小的事，但擦着擦着，压抑在心底的恐慌、紧张、担忧、愤怒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宁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不得不停下动作，努力去调匀自己紊乱的气息，然而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劳。就在这时，他的身前罩下了一个阴影，随即，一只独角白马的头凑了过来。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墨不异的脸，将那血迹一点一点舔干净，动作温柔非常。

　　宁羽茫然地抬起头来，他这时才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是离谷的独角兽？！怎么到这儿来了？！独角兽身后，一个白袍老者迤迤然走近，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他。

　　然而，宁羽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拉过墨不异的手将所剩无多的灵力继续渡送过去。他是谁？要干什么？他无暇理会，更没兴趣知道。

　　“彤儿的孩子？”符寂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见他不答，又道：“你和彤儿长得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天择的织光公主樊礼彤。”

　　宁羽的反应钝了好几拍，直到听到有人提及母亲的名字，这才抬了抬眼。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一把拉住了老者。恍然间，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重复在说：“救他、救他、救他、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