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56、奉天之难

　　直到晚霞映红山头之时，宁羽和墨不异才一起离开。宁羽收拾心情，边走边叹道：“师——尊名扬天下，被称为近仙之人，拥有这片神奇之地和神奇之兽，想不到还是与常人无异，生老病死，看来谁都难以逃离。”又想到母亲天资出众，得此机缘，习得高深灵术，却也难逃英年早逝，心头一阵怅然。

　　墨不异道：“纵然是仙，寿数也有尽时。”

　　宁羽问道：“难道仙人的寿数不是无穷无尽的吗？”

　　墨不异道：“那你以为符寂子成名多久？”

　　宁羽愣了愣神。他倒是从小就听闻符寂子的名号，却从没研究过他的成名史。十年前，据闻符寂子已是耄耋之年。“七十年？”

　　墨不异摇了摇头。

　　宗师都是年少聪慧，崭露头角。“那么是八十年？”

　　墨不异道：“远在千百年之前，听闻师父已然成名，所以即使他一直深居简出，但因为年岁日久，还是在四国中名声渐长。没有人知道他的年岁，但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墨不异淡淡地说道，“我可以肯定的是，再强者，寿数仍有尽时。”

　　各怀心事，走了不多一会儿，来到稍高的一个山头。离谷结界易出难入，墨不异在那儿找到一个上风口，划出六芒星阵，阵法布完，罡风立刻飞旋，周遭黑雾如墨。刚刚的独角兽一家就在附近，闻声跑了过来，虽然被惊到，但又按不住好奇，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看。

　　两人并肩而立。墨不异望着三只独角兽道：“此次离阵，恐怕再回来就难了。”

　　宁羽则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矗立着的石碑，心中暗暗祈求师尊护佑。

　　墨不异抬手道：“行阵！”顿时飞沙走石，天旋地转，宁羽觉得整个人似乎缩成了一团，落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空间，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光亮。失重的感觉让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心道早知如此难受，还不如和来时一样不省人事为好。

　　黑暗之中，有一只手突然伸出，紧紧拽住了他，那只手触之冰冷，但宁羽乍与那手相触便放了心。

　　他反过来将那手往自己身前一拽，另一只空着的手顺势将那手主人的身体环住。结界洞开之际，宁羽和墨不异几乎是贴着身体一齐从半空掉下来的。所幸这结界出口离地不远，灵流护体，伤不到他们分毫，乍见光线，宁羽不禁眯起眼睛，本能地先护住对方。

　　等眼睛稍稍适应，他向前方看去，墨不异已经站稳，正向四处张望。

　　他起身查看，只见四周房舍坍塌，尸横遍地，烟尘未息，再放远了看，极远处依稀能辨识出一个圆顶形的山廓。

　　奉天！“这里是奉天镇！”宁羽大声说道。

　　奉天是距离天择都城最近的一座小镇之一，常年生活的就有三千人之多。想不到这离谷结界的出口竟然在这里。不过，与之前所遇不同，这奉天镇内的尸体皆是布衣平民，不仅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孩子。

　　宁羽觉得自己还没从在离谷时的情绪中反应过来，看到奉天的惨景，他的脑子有一段时间的惛懵。

　　他往前走去，到处是焦黑的屋舍，像是经过烈焰焚烧。左边是尸体，右边是尸体，前边也是尸体，但这些尸体并非是两国交战的士兵，而尽是天择的平民百姓。走了一段，他停了下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是谁下的毒手？！——其实他当然明白得很，并不需要别人解答。

　　最先部署东征计划时，对于如何对待天择平民，齐云早有打算：百姓没有选择，自然无罪，只要查实未直接与天择军统暗通，便应一俱放过。只是打算归打算，现实归现实。放过天择平民不仅是置于理论而上的假悲悯，更是因为当初担心若杀伐过度，引发天择平民激烈抗争，反而得不偿失，又要拖长战事，又会增加我方伤亡。而现实就是一旦接近敌国中心，再也没有什么能抵挡这四十万铁蹄，在战争中长久处于恐惧和警觉的齐云士兵强烈地需要一个发泄和释放情绪的渠道，而没有什么比杀戮更适合灌注这自心底喷薄而开的恶之花了。

　　其实早该知道的，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这也是宁羽一开始不愿来天择的原因之一，他潜意识里害怕看到这些，尸山、血海、焚如之祸、残肢断臂……他早知会这样，而自己无力改变。

　　墨不异走上两步，说道：“这些尸体都没问题，不会尸变。”

　　这些柔弱平民只是发泄暴虐欲望的工具，根本连被做成尸鬼也不具有价值。宁羽解下身上的外衣，顺手将它盖在一具坦胸半裸的女尸身上，说道：“嗯，走吧。早就说过了不逃避，战争就是如此，总是要面对的。”

　　墨不异忽道：“等等。”他向后边凝眸望去，只见斜后方的墙角里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然后就是几个人头警惕地探了出来。宁羽精神一振，这里竟然还有活人！

　　“你们别怕，我们从此地路过，没有恶意，更不会伤害你们！”他赶忙高声说道。

　　没想到几人一听这话，竟还真的从角落里陆续走了出来，数数一共五人，穿着布衣薄袄，都是最普通的天择平民的打扮。看起来像是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大概才七、八岁。

　　那个中年男子远远地向宁羽和墨不异施了一礼。宁羽走过去道：“你们——是这奉天镇的百姓吗？”

　　中年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泛红，但谈吐大方、说话条理清晰：“二位公子，我们夫妻是在这城内开酒馆的。三天前齐云军攻来，在这里杀的杀、烧的烧，抢的抢，连妇孺老者全都不放过，我们之前躲在地下酒窖里，这才逃过一劫。”

　　“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把阿公老婶都杀死了！我也要杀了他们！”这细嫩的声音来自最小的孩子，他一对眸子黑黑亮亮，扁着小嘴一副愤恨状，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豆豆！”一旁的中年妇人制止了他。

　　另两个孩子也不过十多岁光景，闻言附和道：“小弟没说错，我们一定要找他们报仇！”

　　“我们杀光齐云狗贼！”

　　中年妇人擦了擦沁出的眼泪，啐了一口：“小孩子家！你们拿什么报仇！都快饿死了，还报仇！报什么仇！？”

　　宁羽问：“孩子们三天没吃饭了？”

　　中年男子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他微微躬身：“小孩子确实都已经饿了快三天了。奉天被齐云军搜刮一空，带不走的他们就全部烧了。之前我们躲着不敢出来，出来后找了很久又没能找到什么吃的。可要说出城寻食，却是万万不敢，万一正碰上一个齐云贼呢？我和孩他娘倒是能熬，可怜了这三个孩子……”

　　宁羽向那三个孩子望去，每个小小的脸蛋上都是一水的菜色。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家五口冒着风险现身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他们躲在某个死角暗中观察，中年男子八成是看到他用衣裳遮盖住裸露的女尸，所以判断他们不是坏人。

　　宁羽心中一沉，他现在囊中羞涩，要啥啥没有，他求救似地向墨不异看了过去。墨不异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歪了歪头，似乎是在寻思什么，最后才伸手往袖中掏出一方白色缎帕包着的小包，脸色阴沉地递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那男子半是疑惑地接了过去，打开布包，两个圆白的馒头和三块方正的绿豆糕赫然在目。

　　“孩他娘！快过来看！有吃的了！”中年男子惊喜得甚至忘了说声谢谢，赶忙与妇人一起将绿豆糕各分给三个孩子，又将馒头分成两半，三个孩子一人半个，他和那妇人两人再把那剩下的半个一分为二。他把那稍大的一半给了妇人，自己三两口就吞了那稍小的一半。

　　“不异，”宁羽转头看着墨不异，轻声道，“我代他们谢谢你了。”

　　墨不异回道：“欠着。”

　　宁羽心中本沉郁非常，看着这一家五口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情居然好了一些了。那最小的幼童饿了三天，这会儿拼命把馒头往嘴里塞，偏偏他的嘴又小，撑得两颊鼓鼓，连声咳嗽。

　　“慢点吃！”宁羽好心提醒道，“等我到了都城，多拿点儿好吃的给你们吧。”

　　他这句话一出，那中年男子却是怔住了。他忽地抬起脸：“两位公子的目的地是择天吗？”

　　择天城是天择的都城，那是一座四面环山绕水的古城，历史与天择建国年数相当。齐云蓄势多年，大兵压境，最终就是为了收服天择，拿下坐在择天城王座上的男人。这番腥风血雨兵荒马乱，除了齐云自己人之外，还有人会想着往择天城跑吗？

　　宁羽本只是随口一说，看着这男子严肃的面孔，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正踌躇着如何应答，那男子已甫地沉下脸来：“你们是从齐云来的？！”

　　他话一出口，正在吃馒头的中年妇人和三个孩子也呆住了，齐刷刷看向宁羽和墨不异，眼神里倏然射出愤恨之色。

　　这男子只是天择下属县城里最普通不过的平民而已，但面对着他此刻近乎怨毒的目光，宁羽还是不由倒退了一步，辩解道：“我们虽是从齐云过来的，但我们不是……”

　　“畜生！”那男子一改之前的斯文有礼，目眦欲裂地指着宁羽道，“你们这些畜生！连女人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爹都八十岁了，常年卧病在床，他能怎么串通天择军？为什么连他也被、也被你们这些狗贼拖下床来活活地打死，我……”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呀！”宁羽突觉左腿传来一阵刺痛，原来那最小的幼童竟是扑上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而且看他架势似乎并不准备松口。

　　墨不异眉心一蹙，伸掌便抓。宁羽先一步用剑柄把他格开，道：“让他去吧。”

　　墨不异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宁羽又重复了一遍，近乎请求的语气道：“我没事……让他去吧。”

　　但话是如此，墨不异还是将铩羽出了鞘，冷剑寒霜，虹光漫天。那对夫妻和另两个大孩子虽是一脸愤怒，乍见倒也不敢再过来。

　　小小的孩子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人看着一点点儿大，力气却不小，宁羽隔着裤腿都能感觉到被咬处一股黏腻的热流。他咬了一会儿，大概是乏了，总算松开了口，还不忘骂一句：“坏人！”墨不异三两步跨过，却是一把拎着他后颈像提一只小鸡似地把他提了起来。

　　那对夫妻和两个大孩子同时惊呼出声，妻子作势欲扑，丈夫这时迅速恢复了冷静，挡在她前面：“孩子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你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妻子也冲了上来，脸色惊恐，直接给跪下了：“别杀我宝，别杀我宝，要杀杀了我，杀了我吧！”

　　被墨不异拎着的那孩子双腿双手不断乱踢乱蹬。墨不异将他拎到面前，冷冷说道：“以为年幼便能为所欲为？仗着无知就以为全天下都会让你？那是你没遇到治你的人……下次可不见得如此幸运。”说罢，一松手，那孩子“啪”地摔在地上，所幸虽然害怕得哇哇大哭，但墨不异力道掌控得刚刚好，孩子并没有真的受伤。

　　那对夫妻看到孩子摔下地，赶紧跑上前去。宁羽见墨不异凝眉不语，转头去对那夫妻道：“抱歉，我们……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们会去找些食物过来……”

　　“不必了！”那中年男子愤然道。

　　宁羽微怔了怔，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口。

　　那对夫妻既惊也怕，一边防备着两人暴起，一边拖着三个孩子就跑。没一会儿，两大三小就跑得没了影。

　　一阵风夹杂着血腥和腐臭味道飘过，让宁羽几欲作呕。他回过神来：“我们走吧。”

　　墨不异道：“先处理腿伤吧。”

　　被他这么一说，宁羽还真的发现左小腿阵阵锐痛传来。他找了个地儿坐下，脱下靴子，只见接近脚踝处印出小小的一排牙印，伤口居然很深，果然已经渗出血来，翻出了里面的肉。

　　这孩子性子还真烈，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宁羽乱七八糟地想着，随便地拭去血渍。正当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