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47、笼中之鸟

　　大殿空空荡荡，终于只剩下了姜世忧和宁羽两人。姜世忧微仰起头，殿门“咚”地应声关上，能看到空气中的微尘在穿窗的阳光下旋转飞舞。

　　“怎么，羽儿在害怕什么吗？”姜世忧自台阶走下来向着他走去。

　　经他这一说，宁羽这才发现自己肌肉紧绷，浑身僵硬，眉宇间恐怕也不经意流露出了戒备之色。他沉住气，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回答道：“师父，徒儿只是在想这次东征的事儿，一时入了神。”

　　姜世忧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道：“这次东征，为师没打算让你去。”

　　果然。

　　宁羽不动声色，朗声道：“师父有师父的考量，做徒弟的听候差遣便是。”

　　姜世忧淡淡一笑：“羽儿说话中听，不过，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为师不让你去吗？”

　　自墨不异出现之后，他擅自出宫、最长达几十日，早就犯了宫规大忌，看来师父是要来秋后算账了？！宁羽飞速地转动大脑，寻思着措辞：“一切都是徒儿的错。不该唆使别人擅离了九天宫，害得师父和师兄弟们担心，影响恶劣，徒儿愿受责罚。”

　　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墨不异。他擅离九天宫，墨不异也是。虽然他只是名义上九天宫的弟子，但宁羽也不愿他被师父责备，宁愿自己一力担下。

　　想不到姜世忧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这些，而是平静地说道：“鲁将军回来了。”

　　“？”宁羽一时没明白过来。

　　姜世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说了下去：“前两日鲁将军回宫，把你当时怎么救的他事无巨细地一并禀报了。羽儿，你和墨公子立了这功却是一声都没吭啊。”

　　宁羽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是鲁将军洪福齐天，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姜世忧道：“鲁将军很感谢你们，只是——”他拖长了音，又向宁羽走进一步，“只是他不明白，你明明姓宁，却为何遮遮掩掩，这么多年来都不让人知道呢？”

　　闻言，宁羽骤然睁大双眼，头脑中一阵“嗡嗡”作响。

　　姜世忧表情不变，继续说道：“天择前左相宁文阳的儿子，来到我们齐云成为第一教派九天宫的高阶弟子，最后还要帮着齐云攻打自己的国家——这事儿，为师可不愿你去做啊。”

　　宁羽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然完全出卖了自己，但他没有余力再调整自己的表情了。连父亲是谁都已调查得一清二楚，再否认还有用吗？何况他面对的不是别人，是姜世忧。

　　姜世忧道：“宁羽，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声音不急不缓，不高不低，但在这偌大的殿里还是震起了回声。

　　宁羽一咬牙，跪地便道：“请师父责罚，徒儿并非刻意隐瞒，实是真相不敢说出口。”

　　姜世忧道：“哦？既然为师都已经知道了，真相如何，你便仔细说来听听吧。”

　　宁羽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道：“十年之前，天择王樊予污蔑我爹谋逆，欲将我宁府三族尽诛。我爹在逃亡途中被领侍卫内大臣石田杀害，而我则……一个人往西逃亡。在遇到师父之时，我早已一无所有，走投无路，若不是师父收留，我恐怕已经死在路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徒儿深知自己身份特殊，因此不敢向师父告知，隐瞒至今，但十年养育之恩，我对齐云忠诚可鉴，请师父明察。”

　　这些话半真半假，前半句是真的，而后半句他一人西逃自非事实。事实是十年之前宁羽就已做好身份被拆穿的心理预设，这些话编之即来，倒也不显违和。

　　“所以，”宁羽抬起头来，正对上姜世忧的视线，“徒儿才是深恨天择，最希望齐云能早日灭了天择的人!徒儿也愿意随同东征，助一臂之力！”

　　大殿中很久没有声音，似乎静得连一根针掉地都能听得见。宁羽不敢看姜世忧，良久，只见姜世忧又向前走了两步，宁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只见姜世忧伸出手来，在宁羽肘部托了一把，轻轻地就把跪在地上的他整个人带了起来。

　　“师父……”

　　“这些年来，羽儿你承受的太多了。”声音慈祥而充满怜悯。

　　宁羽心中一酸，若不是早已对他生疑，他几乎想在这个慈父般的师父面前大声哭出来，把十年所有的委屈、苦难倾倒而出，然而，他最终只是轻声说道，“师父言重了。徒儿并没有承受什么，相反，九天宫给予徒儿的实在太多，徒儿无以为报，只希望能尽可能献上自己绵薄之力。”

　　“羽儿，”姜世忧的声音依然平和，“为师知道你心中所想。于我而言，你依然是我疼爱的弟子，但对齐云而言，你毕竟是敌国叛臣之子，身份既然暴露，就不能等同以往。”

　　姜世忧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宁羽低声应道：“徒儿明白。”

　　“宁文阳年轻有为，早登相位，他在位期间推行新政，开了不少治国良方：轻出身、奖军功、宽刑律、减徭役、覃恩信、重商贾……这些可都是好方子，如果一一服用，相信天择在这十年内应有大变。只可惜天择王有眼无珠，不仅没能把新政推行下去，还受人蛊惑，把良臣当作了奸佞。”

　　宁羽暗暗吃惊，师父对当年天择的内政了解得也太过清楚了。

　　只听他又道：“记得当时天择左相被处以谋逆罪，全诛三族，此事很快就传遍其他三国，齐云自然也有所耳闻。有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说来，即使没有为师和你这层关系，猜想羽儿在齐云和天择之间也该倾向于我齐云。只是……”他话锋一转，“毕竟你曾是天择人士，此次东征是齐云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步，绝不可有半分差池。”

　　宁羽心头一沉：“是。”

　　“羽儿，你的过去齐云并不打算深究，但以防万一，这次东征你就留在九天宫，趁这段时间好好再精进你的剑术和仙法，统一四国之后，少不了你的帮忙。”

　　姜世忧的语气容不得半点反驳，宁羽只得再跪道：“谢师父不究之恩，徒儿遵命！”

　　步出三清殿，宁羽觉得滞涩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许多，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阵阵发凉，竟然已经全部湿透。这谈话费了不少时间，他提气纵行，几乎眨眼功夫就闪身进了墨不异的房间。

　　墨不异在榻上睨了他一眼，把目光又移到了《食经》上：“看你神情就知道没好事。”

　　宁羽见到墨不异，松了口气。他坐到他边上，随手将门关上：“岂止‘不是好事’，我的身份被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