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3、一剑穿心

　　长仪护卫军虽然反应迅速，到底不及墨不异轻功高强，要想突围还是轻而易举。他借着路边成排商铺屋顶快速翻飞，很快出了都城，一路不歇，等再停下脚步时太阳已经西落。

　　郊外的夜晚凉意已浓。大片无人的草野幽静空绝，鸣虫难觅、倦鸟归巢，唯有淡黄月色下微风不时拂过，吹起秋草“唦唦”声响。

　　墨不异不知从哪儿掏出两个包子，递给宁羽一个，自己径自吃起来。宁羽瞪大了眼：“你不会真在尼姑庵里偷了供品吧？”

　　墨不异斜他一眼：“是又如何？”

　　“……”宁羽心里道声“罪过”，一边却是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啃了起来。

　　两人边走边吃，想着穿过野地后寻个住处再作打算，却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幽幽地道：“你们两个还想跑到哪里去呢？”那声音清冷旷远，在这夜深之际似是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宁羽不由地浑身一凛。

　　墨不异第一时间停下脚步，按住他肩膀，将他拉到身后。

　　月色之下，忽见两个身影从远处提足而来，身形异常轻盈，脚下几乎寸草不沾，显然轻功卓绝。

　　那发声的年轻男子在不远处站定，宁羽凝神望去，竟然就是那个使双钩的男人，当下大骇。

　　那年轻男子对身旁人躬身道：“主人，找到他们了。”

　　身旁那人一身素衣，身形挺拔，疏眉细眼，看起来四十出头，只见他扫了墨不异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就是宁文阳手下的小散官？听说你能和清儿打个平手，这么些年了，他还没遇到过对手呢。我知此事之后便想着一定要来会你一会才是。”

　　此人绝不好对付。墨不异暗暗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一边头脑飞转，想要寻找脱身之计，一边回答：“我这么些年也没遇到过对手，难得有人能和我打平，却显是要我命而来，不知是得罪了哪位高人，这可真不好办。”

　　那人听出他有套话的意思，淡笑一声：“我们素无冤仇，清儿也并非要你的性命，他的目标是那个孩子。”说罢朝宁羽指去。

　　宁羽心道，他们果然是朝廷派来的，当即问道：“是天择那昏君让你们来杀我的吗？”

　　那人却是不置可否：“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说话的同时，那人身上形成了一圈灼得人睁不开眼的光圈，在夜色之中更显夺目，周遭的野草伴着狂风乱舞，一时间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退开！”墨不异边说，身影一闪，当先挥剑相向，铩羽剑身霎时注入灵流，黑雾滚滚朝那人身上扑了过去。谁料那人见长剑砍来却毫不在意，右手空举，一根野草瞬间被截断飞入手心，他微微抬手，那草突如长矢般破空射出，“铛”的一声便荡开了铩羽，剑尖没了准头，飞向一旁，墨不异施力将其稳住，却见剑身灵流已全失，显是被那人散去。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那双钩神秘人的功力已经罕见，而此人还远在那人之上，飞花折叶之功即使在最高级的御灵术中也是罕见，此人使来却是举重若轻。当下他不及细思，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推开旁边的宁羽：“快走！”

　　宁羽学过几年灵术，也知道这功力之强已非他想象，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帮起，一时踯躅，站在原地未动。

　　那人一招荡开剑力，却是“咦”了一声，收势言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难怪清儿打你不过，如此年轻，居然拥有如此醇厚的灵力，你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墨不异知其所遇为平生未见的高手，重新灌注灵流，横剑在手，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防他突然暴起发难。

　　一旁观战的年轻男人则谦卑地答道：“主人，是林清办事不力，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还得麻烦主人亲自跑这一趟。”

　　那人呵呵一笑：“不妨事，也就是多走一次而已，不仅能松动松动筋骨，还能瞧见这么厉害的后辈，多好的事儿。”声音平和温雅，听起来倒像是长者对小辈赞赏有加。那人又对着墨不异道：“孩子，你能告诉我你的灵术从哪儿习来的吗？”

　　墨不异又推了一把宁羽示意他快走，一边留心着那人的举动，想着拖延些时间，告诉他也无妨，便道：“师从天择离谷符寂子，有幸习得御灵之术。离谷灵气充溢，师父又是隐世高手，我自是能多沾点光了。”

　　那人听言，微微低头沉思片刻，却道：“不是。无论那离谷高人有多厉害，但你的灵术已是超乎寻常，非人力可达。”

　　宁羽被墨不异这么一推总算是警醒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他知道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干脆一咬牙，对这墨不异点了点头转身就跑。那人一见横臂相阻，墨不异喝一声“灵来”，顿时掌中黑雾喷涌更甚之前，妖灵嘶吼着争相窜出，卷住了那人身体。这灵术名“渗骨”，只有持高级妖灵才能释放，妖灵丝丝缠入骨肉，立时从里至外将灵力渗出，对方骨血瞬间化为一滩肉泥，是极为高深狠辣的灵术。

　　林清见之，仍是在不远处气定神闲，显然对这场面毫不担心。

　　只见那人身体被缚，却毫无惊色，运起灵光，顿时周身金光大盛。突然之间，妖灵们边退边叫，显是在害怕什么，尖啸声刺破了长长的夜色，霎时黑雾散去，一切如初，那人竟未受丁点伤害，反而流露出欣赏之情，似是对这招相当满意，竟自顾自抚掌而笑：“甚好，甚好，孩子，你灵术之强当真少见，我都有点儿喜欢你了。”

　　墨不异见“渗骨”都被他轻松化去，且分明不费吹灰之力，惊骇之下根本没空再去搭理，升腾全身灵流至铩羽剑身，一时尘土翻飞，灵流如墨流淌，挺剑朝那人身上直削。

　　那人眼见剑势凌厉，神色转黯，道：“只是可惜了。”同时抬掌相向，竟是要空手夺刃。要知道铩羽本身虽寻常之剑，但剑身淬灵，早已不同以往，一招一式尽管简单却因内蕴深厚灵力，实则极难阻挡。灵剑与肉掌相撞，随着“铛”一声清响，墨不异却见那人徒手握住了剑尖，剑上妖灵刹那如遭受了千刀万剐，狂态毕现，灵流顷刻大泄，鬼魅身影脱出剑身，显形于半空之中，这些妖灵多是天地万物集妖气所化，本无具象，现在聚集一起，奇形怪状，呼号惨叫不绝，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那人见之却是神态自若，指尖轻轻一扭，墨不异长剑脱手，而剑头已分明对准了自己，他弃剑欲退，却发现自己行动凝滞，周身灵力被封锁而无法驱使，不禁又大声对宁羽喊道：“快走啊！”

　　之前宁羽被那人所阻，现那人腾出手对付墨不异，一时得空，拔足狂奔。而与此同时，随着铩羽“噗”一声闷响，剑尖已笔直地插入了墨不异的胸口。墨不异却是毫不理睬，两手微张，分别抓住那人双臂，挺身向前，居然硬生生地将剑直直穿心而过！但也正因此，他得以与那人面对面近身相对，双手死死环住那人，眼神却依然冰冷如霜。

　　那人显然没想到他会使出这自戕的招式，心下一震，想要脱身却被紧紧钳住，动弹不得也自然无法施展灵术。

　　“走！”墨不异大声道，琥珀色的眼眸满布血丝，声音已然微颤。

　　宁羽不自禁转过头，见他鲜血从胸口炸开，登觉心口骤缩，目呲欲裂。

　　一时间，天地万物仿若同寂。

　　天朗星疏、月华如水，地上忽然一阵风吹过，野地“唦唦”而响，草浪自远至近涌动而来。

　　不！……宁羽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一声来。

　　墨不异闲鱼野鹤，本来何其逍遥，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遭逢此劫。爹也是，他也是，最亲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明明天地之大却为什么独留我一人？！想到此，他胸中剧痛难当，似乎自己也被一剑穿心。

　　但他却有个好处，尽管悲痛万分，心中也自一片清明。他知道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也因此，无论如何都要逃走！

　　他转回头，运起轻功，脚下一步不停，边狂奔边擦拭涌出的泪水，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似乎要跑到世界的尽头、跑到河海干涸、乾坤倒转。

　　墨不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变得愈来愈小，心下一宽，视线也逐渐模糊，气力如被抽离，终于松开了环住那人的双手，颓然躺倒在地，没了呼吸。

　　那人却是怔在原地，整了整被抓皱了的衣衫，表情严肃，半天都没发声。林清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上前问：“主人，要不要我去把那小孩给做了？”

　　那人愣了愣，用手势制止了他。他看着倒地的墨不异，胸口的血花爆开，已经洇湿周围的草地。刺目的翠绿鲜红。

　　“这孩子真是够决绝的。”那人摇了摇头，颇有点可惜的样子。

　　林清冷眼看着墨不异，俊秀的一张脸阴沉得有些扭曲：“死得好啊……”

　　那人疑惑地转眸看他，林清忙低下头：“我是说终于把麻烦的人给解决掉了。”

　　那人颔首，又反问道：“清儿，你觉得那个逃跑的孩子如何？”

　　林清想了想，坦诚地说道：“观他跑跳纵跃之姿，算是骨骼清奇，又见他眼神清澈灵动，想来也不是呆傻之辈，如果能活下来，以后修道可成。”

　　“嗯。”那人点了点头，缓缓言道：“你说得没错。那孩子是个修道练功的好苗子。当年我找到你时，你虽一身是血、狼狈不堪，但神情坚毅，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态，正和那孩子一样。我正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才把你带回来的。”

　　林清伏身：“若非主人大恩，我早已死去。”

　　“起来吧。”那人上前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帮我解决了这么多事儿，我还得谢谢你才是。你放心吧，将来功成，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我不需要，我只要待在主人身边就足够了。”林清敛眸，神情中竟透出一丝忸怩。

　　那人面容温和：“不，我要给你更多。”他转过话题，“清儿，现在我改主意了。那孩子性情刚毅沉稳，剧变之下心智不乱，实是难得，我很是欢喜。”

　　林清回答：“主人爱才之心，那么多年以来始终未改。”

　　那人淡笑：“不管是否有沉冤昭雪之日，这等深仇大恨，宁相一脉在天择国已绝无崛起可能了。这么说来，我们并不需要赶尽杀绝才对。”

　　林清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主人说得极是。”

　　那人叹了口长气：“那就把他留下吧，收了他之后先试试他的本质如何，值不值得培养后再行商议。”

　　林清闷闷道：“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那人道：“清儿似乎不太服气啊？”

　　林清道：“主人，我不是不服气，而是羡慕他的运气而已。”

　　那人笑道：“清儿何必羡慕别人，难道你的运气就不好吗？”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以前是不好，但我收留你后，你便将从此转运。”

　　林清微低着头，轻轻说了声“是”，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虽然以前不好，但让我遇到主人，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人颔首，并不想勾起林清的伤心事，便错开话题：“我只是喜欢倔强聪明的孩子而已，至于究竟收他不收，我到时再试试他秉性才好。”

　　林清正要回答，只见那人突然间飞身跃起，在不远处的草地间一拂衣袖，转瞬间手里就提了个若有似无的人形样物事。

　　林清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形样物事是只低等散妖，不人不鬼、非妖非魔，他修炼时日不足，妖气甚弱，又无法俱化人形，只能半隐半现，一边游走四方寻找提升灵力之法，求得早日显形成道，不过也因为尚不具神形，他们来去悄无声息，藏身无知无觉，极厉害的高手也很难察觉，所以连林清也不知这厮竟悄悄躲在这里。

　　那人对人形样物事说道：“你在这儿躲了这么久，想必刚才发生了什么全都看到了。”

　　那物事被抓，早已吓到发抖，却嘴上犹自逞强：“看到就看到，怎么了，这路是你开的？还是想杀我灭口不成？”声音清脆如小儿，被拽在半空，一边挣扎着拼命踢腿挥臂。

　　那人手上暗暗蓄力，只要小小释放一波灵流，那物事就会立即灰飞烟灭。正要发力之际，身下墨不异的尸体自胸膛创口处透出隐隐的柔光，渐渐地，那柔光愈演愈烈，一会儿便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眼见此，那人不由得趋前查看，顺势松开了抓着人形样物事的手，那物事早已吓得站不稳，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林清懒得去管那物事，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还有灵光溢出？”灵流需以灵体寄生，修习灵术之人一旦死去，灵也跟着灭去，灵流无以为依，将很快散灵，绝不可能长时间居于一个死人身上。

　　墨不异仰躺于地，表情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身上顷刻间已经覆满了柔光，与之相触的草地迅速地长高，很快在他周围围起，就如同一个天然的保护圈，这情景看来颇为渗人。

　　那人沉吟片刻，似是豁然开朗，转身说道：“是这样了。清儿，看来今天我们不止挖到一座宝藏。”此人沉稳内敛，难得听语气竟显出些许兴奋之色。

　　林清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主人，难道是他……”

　　那人微微笑着接过话去：“正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道此人年纪轻轻，怎地修为如此精深，他的情况又不同于你。”

　　林清闻言，脸色却是一黯，半晌才问道：“那主人准备怎么做？”

　　那人道：“游历四方，终有所得。现在我既知其人，倒也放下心了。”

　　林清道：“那么主人是准备要留他性命了吧？”

　　那人听他语气有异，抬眼望去，见林清全身微颤，似乎在强忍愤怒，不禁奇道：“怎么了？清儿，你似乎很不喜欢这人啊？高手惺惺相惜，难道不是应该互相欣赏才对？”

　　林清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竭力平静下来：“主人，我确实不喜欢此人，第一眼，就非常讨厌。”

　　那人颇为诧异，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清儿莫不是早就认识他了？”

　　林清眼神飘忽，俯首道：“不是……之前全不相识，只是……天然地就看这人讨厌而已。”

　　那人蹲下身子，像得到宝物那般轻轻捧起墨不异的脸，失血过多使他本就白皙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唇色极浅，墨发散开，对比鲜明。那人笑道：“清儿，这孩子不仅武功高强，相貌还如此出色，难得碰上这样的对手，你怎会讨厌他呢？”

　　林清听及此，脸色更难看了。

　　那人见之，呵呵一笑，算是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得到墨不异，那人心中极是高兴，若是平时，见林清如此反常之态一定追问到底了。此时他虽生疑也没再细究：“清儿，此人与我们大计关联重大，并非可以随意处置之人。不过我答应你，等事情全部办妥，就把他交给你，任由处置，要杀要剐都随你。”

　　林清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回道：“多谢主人。”

　　那人点了点头，转向已经瘫着的人形样物事，一把把他拎起，问道：“好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形样物事听他们说了半天，已经抖得和筛糠似的，这时却还是强自一挺身子，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图力！”

　　“嗯。很好，图力，我今天不仅饶你一命，还送你三十年精醇元力，让你早化人形，如何？”

　　人形物事用还未化出的没指头的手掌揉了揉眼睛，又拉了拉耳朵，显是对天降馅饼感到不可思议，哆哆嗦嗦地回答：“真、真的吗？”

　　那人笑道：“自然是真的。”

　　人形物事眼睛一亮：“我要化作威武大汉，让别的妖再也不敢轻看我！”

　　那人道：“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人形物事问：“什、什么事？”

　　那人道：“你化为人形后，我保你做瀛北国招摇山大将军，长居招摇。这人我会用封灵棺封起送到山上，你负责替我好好看着，不许出岔子。”

　　人形物事吓了一跳：“可这、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还留着他干嘛？再说，你、你凭什么保我做瀛北国招摇山大将军？”

　　林清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上前揪住他领子道：“蠢东西，他还死不了的，你好好看着就行。至于凭什么……瀛北国师在此，你说能不能保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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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结束。其实我也知道在开头不久就加大量回忆杀内容是网文大忌，但想了很久觉得行文至此，回忆杀是水到渠成，只能尽力将这部分内容写得更生动。其实说到底，还是头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