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4、洞天福地

　　墨不异眯着眼舒服地泡在热泉里，蒸腾的雾气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姜羽，或者说是宁羽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应。胸中激荡，好似天地倒悬、万物飞转，深吸了好几口气，半晌才语气干涩地说道：“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他终于发了话，墨不异懒洋洋地睁开眼，轻描淡写道：“许是遇到了神迹，又或者原来御灵术练至一定境界就能起死回生吧？”说罢，微微起身，露出左胸上依然狰狞的伤口。

　　宁羽觉着看着刺眼和心疼，将视线移开，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你……你便是这样在棺中待了十年吗？……这期间，你有神识吗？”这问题问完，他觉着自己的心都跟着微微地颤了颤，极力让自己稳住。

　　墨不异恢复了他一贯淡漠的神态：“没什么。封灵棺内宛若一梦而已，现在大梦方醒，才发现已经十年。”转而对他扬了扬眉，“连个小东西都长这么大了。”

　　宁羽看着那张脸，如同十年之前，一丝不变。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却发现已经哽咽。事实上，自从十年前那个野草地的夜晚之后，无论被欺负得多惨，他都再没有流泪的冲动了。

　　忍了半天，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无论如何，绝处逢生也好，久别重逢也罢，都是让人倍感高兴的事情。十年相隔，人物两非，不过两人还是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想把这些年以来发生的一切一一梳理清楚。

　　图力原是低等散妖化形，因那人相助，一跃成为镇守招摇山的大将军，还招揽了不少小山妖，但不成想瀛北居然在十年间就快速败落，眼看着山头被占，地位不保，他宁可一死也要捍卫声誉。

　　“这么说来，他临死前大笑着指着我说‘居然是你……居然……是你……’看来他是认出我来了。”宁羽低头寻思，良久吐出一句，“倒也算得上一条硬汉。”又想了想道，“可他之后又说‘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甚好，甚好’，这又是何意？”想了良久，依然是不得其解。

　　墨不异道：“没什么奇怪，我也是早就认出你了，也就你不自知罢了。”又问：“听他说那瀛北国国师在十年前已经死了，时间就在那晚之后不久？”

　　宁羽道：“……那是因为我真的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深深吸一口气，把涌动的情绪压了下去，“我只知道瀛北国国师病死于十年前，不知和那晚有没有关系。可是，如果此人就是瀛北国国师，我看他那灵术已臻化境，难道这么容易就死了？”

　　“凡人皆有一死。”

　　“……也对。”

　　墨不异又道：“我倒是不知你爹还有瀛北国国师这么个大仇家。”

　　这一点，宁羽也想到了。硬要说的话，一国国师谋杀别国重臣倒也不能算不正常，但明明宁氏一族已被定了死罪，他为何还揪着不放，就像要把他们斩草除根似的。在别国的土地上如此明目张胆的刺杀行为闻所未闻，而且那人的一句“我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也令人费解。

　　这时，墨不异朝石壁上刻着的画像一指：“你看看那张画像。”

　　宁羽趋前凝神注视，其实他在探查地洞出口时已经扫过这画像两眼，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个遍，这画像上的人歪眉长目，肩斜腿弯，实在丑陋，周遭还用金笔涂了背景色。

　　“这画像……画得真难看。”

　　墨不异轻笑：“画的就是那晚那个厉害角色。”

　　“……”宁羽揉揉眼睛再度审视，半天回道：“你要不说，我大概到明年都猜不出来。”

　　墨不异道：“我也猜不出。是那图力告诉我的。”他继续说下去，“三天之前，他持剑破棺放我出来。他说给他人形、输他灵流的瀛北国国师早死，眼下连这留给他的山头都要保不住了，已是无意苟活，因此封着我的灵已没有必要，放我出来，想要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墨不异淡声道：“杀光所有进山者，一个不留。”

　　够狠！宁羽想着九天宫众也都是“进山者”，还好他没照做，一时觉得身上浮起微微凉意。

　　“那么那晚上的厉害人物真是瀛北国国师喽？”

　　墨不异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一打不过那人，二不知他在哪儿，如果不是的话，只能说我不知道他死到临头还隐瞒这些有什么用了。”又道，“你仔细看那画像。”

　　宁羽想，这话倒是特坦诚。他凑上前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不好意思地说：“除了画得比较丑，我实在看不出什么。”

　　墨不异道：“那画像周遭圣光环绕，图力将那人几乎奉为天人了，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看着那供桌上的红肉白面，宁羽不禁失笑：“神仙天人恐怕不食荤腥，这供奉得有点不伦不类。图力低等小妖出身，就算这些年努力想做个高等妖，本质的粗鄙还是改不了，也未免在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上露了马脚。”突然又想到上面洞里那堆满的白骨，这儿供奉的大肉不会是人|肉吧？！登时脸色一变，不由得胃里翻腾了起来。

　　墨不异道：“倘若有人将你视若神明，定不会随便编造谎言相欺，即便是欺骗敌人。”

　　宁羽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对了，刚说到交易。你帮他们杀光来犯者，那他们呢？”

　　墨不异神色一冷，道：“全部去死。”

　　宁羽心下一惊，问道：“为何？”

　　墨不异冷冷地说道：“其实他知道山河易主已是大势所趋，这招摇山是决计守不住了，本来也宁愿同归于尽罢了。要不是这些山妖轮流守着那封灵棺，三五月相隔就加封灵咒施法固棺，我可能只要个四、五年就能重见天日了，他当然知道我饶不了他们。”

　　宁羽心里缩成了一团。听他这么说，那封灵棺虽能困住人身，但困不住心神，若那十年里他仍有残存心智，悠悠岁月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墨不异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变幻，又道：“我杀了那些山妖，给灵虫权当养份，也算是他们在这世上做的最后一桩好事。低等山妖本无心，为了一己私欲，根本不会顾及同族之情。那人算是个例外，想着外面找来些匪寇充数，但又岂能瞒得过我？”说罢，眼中似又浮现杀意。

　　宁羽见他如此，连忙道：“好在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是不是先出去再一一计较？”

　　墨不异道：“这里灵气充溢，就当是我的洞天福地，这身体破成这样，灵流滞涩，需得用热泉活个血，养上几日。而且……”他顿了顿才道：“我在这里还有件物事要取。”说罢，兀自从热泉中起身，披上衣衫，走到那供桌旁，飞起一脚就把它踢翻。只见那桌子翻了个身，贴着桌底竟藏了一把长剑，正是铩羽剑。

　　“铩羽！”宁羽见状不禁欣喜出声。

　　墨不异抽出长剑，其中尘封的灵流丝丝缕缕如墨汁溢出，他看了许久才还剑入鞘，转头问道：“小东西，你不和我说说你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吗？”

　　宁羽脸色一凝，正色道：“那晚之后，我一直不停地跑，跑了好久才停下来，都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大概天色微亮的时候实在没力气就倒在了路边，再醒来时已经在客栈里，我的师父遇到了我，把我捡了回去。师父是九天宫的宫主，齐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相国姜世忧，那天他正亲自在齐云和长仪边境处勘视。我不能告诉他我的姓氏，就谎称是父母双亡的流浪儿，他赐了我姓姜，让我在九天宫安顿了下来。我过得很好……现在也算是求仁得仁，找到了有财力、有人脉的靠山。四国之中，现在齐云独强，天择殒灭也已经指日可待了。”

　　他话说完，墨不异并未答话，两人之间有长长一阵的沉默。

　　墨不异审视似地望着他，宁羽怕被揭穿自己撒谎，避开他的目光，垂眸轻声道，“当年我人小力微，要杀天择王根本是天方夜谭。年龄愈长，知道即使真杀了他，也只是落个弑君之罪，更难洗雪家族冤屈，倒不如曲线报仇，辅齐云一统天下，让天择早日亡国。”又怕他不相信似地特意强调了一遍：“这些年，我真的过得很好。”

　　良久，墨不异缓缓开口道：“那就好。”

　　“小——我们在这里要留几天？”宁羽想称呼他小师舅，又觉别扭，两人年纪现在看起来一般大小，如果除去那失去的十年，墨不异反而应该是更年轻些。

　　墨不异根本没理他这份小心思，说道：“留下两、三日，我要把十年的灵力重新聚聚。”

　　就算是他的话，如何逃出这茶壶样的地洞也是问题，是人非仙，难道真飞出去？何况这里面还有个严重的问题——“他们要吃什么？”

　　地洞阴暗潮湿，连鼠蚁都懒得进来，除了那供桌上不知什么做的大肉和前面与桌子一起被踢翻了的白面之外什么都没有。

　　墨不异向热泉里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只见噗噗冒气的热泉不知何时不再翻滚，地洞的温度明显冷了好几成下来。此时，泉水却一圈一圈地荡开涟漪，那些涟漪越来越大，开始散开来的一圈圈水波最后形成了漩涡，泉眼无声却不停旋转，越转越快，然后又慢慢平静下来，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然后，水面便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宁羽正想问些什么，忽然，水面好似又动了一下，他大睁了眼，只见微微晃动的水面下，“噗”一声，竟有一尾长相奇异的鱼跃出水面，被墨不异眼疾手快徒手抓住。又是“噗”、“噗”两声，越来越多的怪鱼争先恐后跃然水上，墨不异左手持铩羽把这些鱼串了个串，坐在地上，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忽地升腾了一朵火焰，直接给做了烤鱼。

　　“……”

　　宁羽心道，小时候便知道墨不异嗜吃胜于常人，如果一开始让我看到这场景，应该能早一些认出他才是……边想着也坐到他身边看他烤鱼。前面未及细看，只觉这些鱼很是古怪，现在一看倒是吓了一跳。怪鱼足有一尺半寸长，眼珠血红，长有六鳃，极其丑陋，被铩羽串着在火上烤却尚未死绝，六个鳃不停地一张一合。

　　“……这鱼好生奇怪，能不能吃啊？”

　　“能吃，还有滋补通络的奇效，大大助益身体。”墨不异又加了灵力，火焰一下窜高，没些时间就把鱼给烤熟了。他向宁羽递过铩羽，挑了挑眉：“不尝尝？”

　　宁羽从剑上取下一条怪鱼来，一股鲜香焦味扑鼻，居然十分好闻。鱼肉入口即化，油脂充溢，回味绵长，虽未加一料，已经是顶级的滋味。“想不到这鱼这么好吃。”他忍不住夸赞道。

　　墨不异淡然回道：“招摇山灵气充沛，这鱼长了六鳃不停吸收山涧灵气，又汲取了百人血气，自然是好吃了。”

　　“……什么？什么血气？”宁羽呆了呆。

　　原来，这热泉来自底下，却是时断时续，地底流浆四处涌动，并无章法规律可循，若不正好流经于此，活泉受周围地质影响就会迅速冷却，泉眼之下虽人不能过，但鱼却可游。这鱼要游上来其实也需天时地利，待到泉水转冷才能从地底罅隙溯流而上。

　　刚才墨不异斩杀血尸鬼母，把她的红头巾扔下飞瀑，化为血水。这头巾本就以血制成，看那鲜色起码在她手下死了百八十个，飞瀑又把这些血水冲刷到各处，底下吸收血水，又翻滚涌出，如此周而不绝，而怪鱼六鳃吞吐、游弋其中，自是多少沾了血气。

　　听得解释，宁羽默默放下了怪鱼，直觉得胃中又是一阵翻涌欲呕，看着对面那位津津有味的样子却是再也吃不下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