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11、一路往南

　　墨不异带着宁羽走这一程，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停下来。轻功卓绝之人在集中精力行路时速度更甚于千里马。虽然身上还背了个孩子，他仍是只花不到一晚上就已出了舜天关。不过和很多武者习练内家硬核功夫不同，他的轻功主要靠灵力承托，这一晚上的灵力消耗过大，无论如何也得调息歇脚了。

　　因为仍在天择境内，墨不异并不托大，在郊野找了个破庙进去，将地上杂乱的稻草拢到一块儿，把宁羽放下，与其并肩而坐，又到那小包袱里取了最后一块酥饼来吃。

　　墨不异偏头看了眼宁羽，见他目光呆滞、眼眶红肿，伸出手捏住他下颚，将手里最后一角酥饼塞进他嘴里。“若不是当时那人开了小差，那一击断的就不只是你的刀刃了。”

　　见他仍是状如痴呆，沉声道：“人若死，万念绝，嗔怨皆休，反而活着的人更苦，但现在没时间让你难过，要振作还是自弃，你可自便。”

　　宁羽心神一震，恍若刚从梦中醒来。他一向心性坚定，遭逢大劫之时，更需要冷静和理智。他深深吸口气，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才父亲惨死的画面，声音嘶哑地道：“我不会放弃……”

　　“那人功夫诡异精深，显然也非受朝廷指使。”墨不异又道，“现在未脱险境，一切小心为上。振作起来还有生机，若自己都没了斗志，那你就别拖累我了。”

　　宁羽向墨不异望去，但见他身染血污，全身多处细小的伤口，却仍是眸光清淡，仿佛前面那场恶战只是幻觉。

　　“对不起，连累你了。我爹一生忠心却落得如此，我若不振作，谁为他报仇雪恨。”说到此，心下又是一阵悲伤，毕竟也才十二岁，泪水终于涟涟而下，却是垂着头不愿让他看见。

　　“到你大仇得报之前，勉强陪着你罢了。”墨不异淡淡地说道，随手将衣上的饼屑拍落，“谁让我吃了你的糖和饼，当是酬谢吧。”

　　墨不异并不拦他，哭了约莫半个时辰，宁羽终于抽抽地睡了过去。一夜逃命，遭逢大劫，心理虽然无法平缓，身体却是支持不住。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宁羽方才醒转，见自己披了他的狐氅，而他自己正在边上静静看着他。

　　危险未除，既然已醒，那便尽快赶路，两人仍合计先往长仪，安排妥当之后再查那神秘男子是何来头，如何报仇等等事宜。这一路上倒很是顺利，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三天路程并为半夜，石田人马纵然有司阴兽助力，一时也难追上，清河上船、斜渡祁隆，这样晃晃荡荡了五日，终于到了长仪国边境。

　　这五日宁羽敛心沉气，尽量不去想父亲的惨死，也再没有哭过。墨不异见他心智极坚，间中还传了他一套灵术，以自身灵力为基，运气提身，飘如鬼魅，是一种极上乘的轻功。这种灵术对修炼者灵力要求很高，本不适用于人小力微的孩子，但现在时势不予，墨不异想到那和他功夫旗鼓相当的神秘男人，觉得功夫即使不成，若能在逃命时能用到一、两成也是好的。

　　这些年来，四国关系恶化，长仪边境商道阻滞，但仍有少量大胆的通商小贩往来其中谋生存，宁羽在这边买了干粮，又置了两套合身的衣衫，和墨不异两人把自己身上脏污的衣裳换了，在路边一小草垛上坐下。他说道：“娘生前对长仪国长公主有恩，我想是时候找她帮忙了。”

　　见墨不异面露疑色，宁羽接着道：“当年长仪国长公主秦琴君来天择国和亲，但人未过门，天择和长仪因一边境领土纷争而生龉龃，前任天择王震怒，本来打算杀了她，是我娘得知消息后向他求情，说是两国相交不免生异议，若斩杀皇女关系就彻底破裂了，好一阵劝说，最后天择王答应让她全身而退回到长仪。”

　　他称天择先王为“前任天择王”，所指听似无异，但却隐含疏离，墨不异知他深恨天择对他父亲下杀手，连带着对前任皇帝的称呼也不尊了。“那你又如何保证她还念旧情呢？”

　　闻言，宁羽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仔细一看是一支金钗，点翠浮珠，分明不是凡品。“她临走前跪谢我娘，以金钗相赠，说是以后有机会定当十倍报答。”

　　墨不异嗤笑：“你信她吗？”

　　宁羽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人小力单，非得倚仗一个财力、人脉、权势都盛的人。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连谁是仇人都没全部搞清，没有靠山，应该怎么办呢。”话到此，又想到雪夜那幕，心里阵阵发酸。

　　墨不异看着他眉头紧蹙，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既然如此，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陪你便是。”

　　长仪国前些年已与天择决裂，正是那年导致的和亲失败，长仪国长公主差点在异国被杀，因此长仪平素城门守卫严格，进出都需通关档。但这三尺六丈高的城门在墨不异眼中就是小菜一碟了，他寻了夜里视线不良之际，施展灵术与宁羽攀了上去，又稳稳落在城内。

　　夜深人稀，城内灯火点点，偶尔有更夫扯着嗓子喊“小心火烛”，和着突兀的锣声一同回荡在茫茫夜色中。两人一路往南，走出没多久，民居灯火便明显地繁密起来。

　　墨不异道：“还需些时日才能到王都，需得找个地方歇脚。”

　　宁羽道：“那不容易？”指指一旁的建筑，见那门上插着面旗子，上书“有客客栈”，心想这名字还真是简单干脆。

　　“你准备直接住店？”

　　“银子绝对够。”宁羽以为他是怕花钱，便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袱，径直去敲开了客栈的门。

　　墨不异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刚过亥时，不过宁羽还是敲了好久才等到店家开门。一个年约五旬的大娘开了条门缝，警觉地问：“是谁这么晚敲门？”

　　宁羽在外礼貌地回答说：“大娘，我和我哥哥是来自北方的商客，因为时间耽搁了，到这儿已经太晚，想借住一宿，请问可有空房？”

　　外面沉默一阵，然后随着“吱呀”一声，那大娘穿着粗花呢袍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看那散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看来店家之前已歇息了。

　　“你们是来自北方的？”大娘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

　　宁羽朝墨不异看去，见他丝毫没打算回答，只得说道：“是啊，我哥哥是从北方来这儿做生意的，我们渡船时耽误了半天，麻烦大娘帮我们找两间房，随便弄两个小菜。”说罢，从包袱里掏出了银子。

　　那大娘掂了掂银子，又放嘴里咬了咬，道：“行，楼上最里面两间房空着，你们先上去，我去备些小菜。”

　　两人走上楼来，墨不异径自进了最里面那间房，对跟在后面的宁羽道：“你留下来，我们一个房间。”

　　“啊？……”

　　有客客栈这名字粗糙，客房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宁羽见墨不异坐在床边不发一言，自己也拉过个缺了一角的椅子坐下。微微的烛火随风摇曳，小小的空间很是昏暗。

　　“小师舅，你在想什么？”良久，宁羽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墨不异扫了他一眼：“你不叫我哥了？”

　　宁羽搔搔头：“若看年龄，其实你顶多做个哥哥而已。”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墨不异似有所思，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不过两人之间的沉默很快被打破，楼下传来一阵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后，听到有人在外大声道：“就在最里面的房间里，北国来的贼人，快去抓住他们！”声音粗哑，正是那花袍大娘。

　　宁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墨不异一手直接揽住他，像扛个麻袋似地把他扛起，另一手开了窗户，飞扑出去。与此同时，房门被“嘭”地踢开，几个彪形大汉一脸凶神恶煞地操着棍棒冲将进来，那大娘跟在后边到处张望，但哪里还找得到人。

　　四国之中，南国气候最是湿润温暖，最北的瀛北国已是千里冰封，而长仪的桂花却还刚刚落下，空气中还残存着丝丝甜香。宁羽任墨不异把自己扛在肩上，感到莫名无力，身上的内伤似乎又发作了：“你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了吧？”

　　墨不异脚步不停，淡声回答：“对。”

　　“怎么不早说呢？”之前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有让宁羽产生的疲累感到了现在一丝一缕攀了上来，语气里也有一丝的委屈。

　　墨不异道：“这边地接祁隆，你还胆肥地说我们是北方来做生意的。常在外游历，知道四国之间都已水火不容，就差直接开打了，还做什么生意，这不是明着等人来抓吗？在天择只要考虑内斗，在外还需堤防外敌，谁都不能相信，给你上一课也好。”

　　宁羽听言，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觉。夫子曾教导天下四分不阻商道，齐头并进方可国泰民安，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他以为有了银子，找个客栈安顿还不容易，这在本国轻而易举的事，在他国却行不通。知道你是他国而来，他们第一想的就是抓了你，至于抓了之后是要你的钱还是要你的命就难说了。

　　想不到四国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这种程度了。

　　他身在天择，虽然从小请的是最有学问的夫子，上的是最负盛名的学堂，但毕竟从未离开国内，更不知这十几年时势正如此快速地转颓。有时读万卷书真不如行万里路。

　　墨不异最终还是选了家朱门大户，偷偷进去迷晕了户主夫妻扔在一边，又自个儿去厨间找了些吃食，坐在户主的床上就直接吃起来。见他整套行动自如流畅，完全没有扭捏内疚之意，就像已经习以为常了似的，宁羽也不好说些什么，把心一横，接过他递过来的鸡腿就啃起来。

　　两人足足休息了十个时辰，宁羽直到天色大亮，听见小奴婢在外敲门才从睡梦中醒来。他原以为自己无法入眠，闭上眼便是雪天血地，但人的精神有限，还是抵不过几天来的劳累，居然一夜安稳无梦。

　　墨不异带着他在小奴婢的尖叫中飞身退走，房间里那对夫妻被他叠棉被似地胡乱丢在角落，看样子至少还得三炷香的功夫才能醒转。有客客栈之后，两人默契度激增，墨不异离开那户人家前顺便还在马房牵了匹高头大马，宁羽实在看不过去，便从包袱里默默掏出一锭银子扔在了地上，和他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