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44、疯女人莫妮卡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水淹没，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压迫和恐慌。陆曼容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就在那一刻，她忽然再次闻到了那种气味。

　　熟悉的气味。

　　若有若无的、甜蜜糜烂的、像车厘子发酵过头的味道。

　　她曾经闻到过一次，那天在橡木酒馆。暗红色长发的女人坐在吧台上，琥珀色的眼睛像枫糖浆，整个人有种颓靡的艳丽，令人想起盛夏熟透糜烂的车厘子。那人戴着人皮面具，假扮贝斯。而假贝斯的目的也很明显——他想要陆曼容死。

　　水位越来越高，陆曼容摸了摸腰间的枪套，是空的。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她拿起墙上的铁管，狠狠砸了下去。

　　砰！整扇门掉了下来。

　　水奔涌而出。

　　“谁？不要命了——”

　　显然听到了巨响，酒店老板叫嚷着赔钱跑上楼，却在看清302号房的情景后戛然而止。浑身湿透的黑发女子跪倒在地，湿漉漉的长发贴在侧脸，脸色苍白无比。

　　她踉跄跑出酒店。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本身就很引人注目。何况她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纸上有很多黑点，所有的黑点连起来，组成了一个诡异的图形，像是一棵树。

　　“我知道了！”她向路口的布雷司跑去，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知道凶手下一个杀人地点是哪里了！”

　　“你怎么了？”布雷司彻底吓到了。

　　“我没事。”她弯腰咳嗽着，声音艰难得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热带鱼市。”

　　* * *

　　警察赶到码头的时候，热带鱼市店门半开着。

　　陆曼容双手举枪，一步步走向最里面的房间。房门虚掩着，一具尸体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而站在一旁拿着刀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露西。

　　这是陆曼容第一次目睹仿生人杀人。

　　鱼市店长的胸腔被豁开，心脏噗噗掉出来，像玩偶里的棉花填充物。鲜红的血液溅了露西一脸，连带她的黑色短发。

　　警察冲进来，“站住！不许动！”

　　手里的刀被踹掉，仿生人妓女被按倒在地，抬着头，两只眼睛盯着陆曼容，空洞洞的眼神，像黑洞。

　　* * *

　　自从进了审讯室，露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经过一级实验员莫妮卡精神鉴定，嫌犯疑似有精神问题。

　　托尔冷笑：“脑子不好能杀人么？”

　　莫妮卡搅拌一杯热可可，推了推眼镜：“不是指那种精神问题，我是说，她看起来不太对劲，好像被人下过命令。”

　　“命令？”托尔一愣，“这妓｜女还有主人？”

　　“这你就不要问我了。我只知道，不是命令就是精神暗示，只有这种可能。”

　　“所以，你是认为有人故意唆使这个机器人妓女杀人？”托尔冷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杀人的事实。你是在替她开脱吗？难道你和她一样？”

　　托尔本来就憋着火，案子被一再插手，露西的出现也意味着诺亚可能要被无罪释放了。如今，机器管理局这帮人也敢大摇大摆发表意见了。他根本没把这个叫莫妮卡的眼镜女放在眼里。

　　显然听懂了这句话暗含的侮辱之意，警员都很给面子地嗤笑。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调查各类妓｜女的性｜生活？”莫妮卡却来了兴致。

　　瞬间寂静。

　　托尔直勾勾瞪着她。

　　最终还是布雷司咳了一声，“莫妮卡小姐，非常感谢您应我司邀约，参与NO.9区连环失踪案侦破行动，案件还没破，大家就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

　　年轻的女实验员身穿白色大褂，深棕色的长发卷曲分叉。她戴着一副巨大的防风镜，本来就不大的脸，几乎全被这对玻璃镜片遮住了。

　　光透过镜片发生折射，她的脸看起来相当扭曲、滑稽。就像她整个人一样，从头到脚透着两个字：古怪。

　　“我是认真的。”一说起仿生人，女实验员的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一扫之前开会时打瞌睡的慵懒姿态，两眼放光，“有科学研究表明，与仿生人共同制造的性｜体验可以达到人类1.1倍，主要取决于电量与程序设定。如果有明确的指令，体验感会再好上0.1到0.3倍——”

　　“好了好了，实验员小姐！”赶在她发表更多惊世骇俗的言论之前，布雷司赶紧打断她，“我们把你请来是为了鉴定犯人的。”

　　“好啊，我可以把犯人解剖了吗？”棕发女人两眼放光，“活着的我可没法鉴定。难道没人说过吗？我的实验室里，只能出现死人。”

　　托尔目眦尽裂。

　　“这回真的是在开玩笑。”莫妮卡却嘿嘿一笑，“长官。”

　　死一样的寂静里，托尔的脸彻底绿了，摔门离去。

　　“好了。嫌疑人露西在哪呢？把她带来，五分钟以内。”把NO.9区的高级警官气走之后，莫妮卡倒像没事人一样，错了搓手，“无关人等请离开我的实验室。我要开始工作了。”

　　“......”布雷司点头。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吗？你们真没幽默感，尤其是刚刚的警官。”莫妮卡喝了一口热可可，咂舌道：“我早说过了嘛，小甜甜不是凶手。你们一开始还不信。”

　　“不是我们不信，办案要走正规流程。”布雷司解释道，笑容忽然凝固了，“你刚刚说什么？”

　　“噢，你难道不觉得他是个甜心吗？”莫妮卡耸了耸肩，“TOTOL公司的设计师水平越来越高了，比起两年前，审美不知道好了多少。我不明白你们怎么忍心把诺亚关在这里的，他简直就是个甜心，你难道不觉得吗？”

　　“女士，我做人是有底线的。”布雷司挤出一个微笑，“我永远也不会夸一个男人是小甜甜。”

　　“噢，可他不是男人。”莫妮卡捧着热可可嗅了嗅，“他只是个孩子。”

　　* * *

　　“真是个疯女人。”

　　“以前他们都说机器管理局的莫妮卡是个怪咖，我还不信。结果不仅是个怪咖，简直是个疯子。”离开实验室后，布雷司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实际上，从他的表情来看，显然他还在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你们都听见她刚才说什么了吧？”

　　“如果你指的是仿生人性｜体验那番话，她说的没问题。”沈灿的声音响起。

　　黑衬衣青年叼着一根烟，优哉游哉道：“要不然，你以为那些公司制造仿生妓｜女是为了什么？”

　　“……”布雷司深吸一口气，觉得在联邦警署探讨仿生人的性｜体验属实诡异，沉默片刻，试图把话题扯开，“话说回来，那个莫妮卡，她靠谱吗？”

　　“不管托尔怎么想，反正我还是相信她的。”沈灿笑了两声，“你知道吗，莫妮卡·罗西，三年前以有史以来最高分毕业于圣诺顿学院，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进入NO.1区任何一所医学研究院，但她拒绝了。她进了机器管理局。”

　　“啊？”此言一出，就连布雷司也有点诧异。

　　圣诺顿学院是整个NO.1区最高等级的医学院，每个毕业生都不用为前程而发愁。就算进不了排名第一的绿橡木医学研究院，进任何一所研究所也是很好的选择。每个圣诺顿学院的学生，都是冲着这些目标努力的。

　　更何况莫妮卡，以她傲人的成绩，即使是别人挤破脑袋也进不去的绿橡木研究院，对她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与以上所有的选择相比，机器管理局实在是个冷门的地方。事实上，简直是个糟透了的选择。

　　仿生人是低劣的代名词，修理仿生人的职业，自然也算不上什么高贵的职业。说“实验员”都是尊称，事实上不少人都直呼他们“修理师”。

　　自从机器管理局成立以来，大部分毕业生只有愁眉苦脸被分过来的份儿，哪还有主动往火坑里跳的？但莫妮卡显然是个怪人。

　　用她自己的话说，实验刀切开血肉组织，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了。

　　“现在变态太多了。变态帮我们抓变态。”布雷司一阵恶寒，“对了，曼容，你可以去见诺亚了。曼容？”

　　黑发女子恍然扭头，似乎刚刚一直在神游。

　　“抓到露西后，警署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暂时解除诺亚的嫌疑。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申请保释呢。”布雷司挠了挠头发，推开走廊尽头的大门：“你不会忘了吧？”

　　时隔多日，陆曼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警署大厅，人潮汹涌。

　　银发少年独自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中央，微微低着脸，眼睫在鼻梁留下阴影。天空是阴沉的，白光透过玻璃窗洒落，有某种冷冷的感觉。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侧过脸来。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她。

　　天空依旧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