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45、我不完美，你不明白

　　雨后的街道格外潮湿。

　　偶尔有车驶过，溅起泥水。路边小酒馆紧闭大门。穿着暴露的女人倚在墙上，和客人讨价还价。

　　陆曼容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银发少年撑着一把黑伞走在她身后。

　　“诺亚。”陆曼容终于开口，“你认为露西是凶手吗？”

　　“听说证据确凿。”诺亚点头，“我相信托尔警官的审讯能力。主人，您认为呢。”

　　“我不知道。”陆曼容摇头，“所以我在咖啡店约了个人。”

　　咖啡店里的空气很甜腻。

　　那种廉价劣质糖精的甜味。

　　甜甜圈堆积如小山，一粒粒粗糙的工业糖精撒在上面，像能噎死人的钻石渣。

　　“在NO.1区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甜甜圈。”莫妮卡赞不绝口，对服务生招了招手，“这两盒全部装起来，哦对了，再拿八盒。”

　　服务生显然也是头一次接到这种命令，一脸怀疑地看着这个品味糟糕的客人。

　　“你不吃吗？”莫妮卡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谢谢，我不太爱吃甜。”

　　“那你真是太可惜了，人生毫无乐趣。”莫妮卡同情地看着她，“说吧。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看在这些甜甜圈的面子上，我还是愿意回答你几个问题的。”

　　陆曼容开门见山：“你认为，露西到底是不是凶手？”

　　“所有我知道的，那天在实验室，我都告诉你们了。你没记住的话，可以去看实验报告啊。托尔一直催催催，催我写出来的。虽然有些潦草，但我对待工作还是非常认真的。”莫妮卡又盯上了橱窗里的奶油泡芙。

　　“我不这么觉得。”

　　莫妮卡扶了扶眼镜，“哪里？”

　　“我认为你有所隐瞒。莫妮卡小姐。”陆曼容注视着她，“你是整个联邦机器管理局最好的实验员，一定能看出露西的精神状况。如果我们的猜想是对的，根据码头木箱里鞋子的数量，本案受害者很可能达到上百人。如此大的规模，NO.9区警署遮遮掩掩的态度很明显，为了掩盖自己渎职的过失。可是莫妮卡小姐，你没必要和他们周旋。你是科学家，只需要把事实告诉我们就好了。怎么和警署周旋，是我们犯罪事务司的事。”

　　莫妮卡吃东西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陆曼容压低声音，“露西到底有能力杀死一百多人吗？”

　　“有。”

　　莫妮卡擦了擦手，“你犯了一个错误，陆小姐，你不该把她类比成普通人类女性，仿生人的皮肤只是表象，里面的机械骨骼是不会改变的。她有能力杀死任何一个人，包括你。你之前不是查过一起仿生人杀人案吗？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家伙的实力。”

　　“可那不一样。艾文是杀人了，但原因也很清晰，有人诱导他做交易，作案全程他的大脑都很正常。可我认为露西不是，她明显精神失常，但仿生人不可能产生感情。”

　　“这和感情没关系。”莫妮卡摆摆手，“我说过，她受过精神暗示。”

　　莫妮卡拿油乎乎的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留下几道亮晶晶的油迹。

　　“包括之前诺亚在教堂里记忆出现大片空白，我认为他也是受到了来源不明的精神暗示。这种精神暗示，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催眠。至于催眠者，我推测那个人跟露西有很深的渊源。所以我建议你们先从露西所有关系网入手。露西的确杀人了，这一点没有疑问。露西的记忆系统受到的磨损非常大，从痕迹鉴定来看，至少从三年前就开始了。她很有可能从三年前就开始杀人了。”

　　“至于这个精神暗示的来源，可能性很广，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催眠者有强迫症和完美主义。他之所以选择催眠仿生人，肯定是不想暴露自己。他每天都在随机挑选受害对象，要么是单纯的反社会疯子，要么，就是在做什么实验。”

　　“还有，露西撑不了多久了。她的神经系统已经磨损的很严重了。再加上声带撕裂，从她嘴里打探出凶手的信息几乎不可能。我劝你们不要把所有的重心放在她身上。”莫妮卡摇头，“你有见过，警察对着一把刀问，是谁握着它杀人的吗？”

　　陆曼容彻底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啊。我都告诉那个西里斯调查官了，他不是你们的上司吗？”莫妮卡抓了抓头发，“他没告诉你吗？”

　　“......”

　　陆曼容一愣，心里暗骂，果然，西里斯那个老狐狸又在打自己的算盘。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诺亚也被人精神暗示过？”

　　“是的。但我不认为他会杀人。目前无法证明这一点。只有找到凶手，才有可能洗清诺亚的嫌疑。如果凶手保留着露西的所有杀人记忆，那当然好。反之……”莫妮卡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之，他的嫌疑永远也不能洗去？”陆曼容怔然。

　　“你现在纠结这件事没用。”莫妮卡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道：“亲爱的，你真的不来点吗？”

　　陆曼容看向坐在一旁的诺亚。后者安静地坐着，显然没有意识到刚刚那番对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永远无法洗脱嫌疑，就意味着永远被监视。又或者，仿生人本来就不会感受到失去自由的痛苦。

　　忽然，砰的一声。

　　红裙女人朝二人走来，不轻不重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

　　莫妮卡吓了一跳，抬头却愣住了，“你是苏西？”

　　咖啡洒到地毯上，溅上黑发女子的脚踝。

　　“都失踪这么多人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喝咖啡？”苏西冷冷道：“我说过，我哥哥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苏西的目光划过诺亚，怪笑了一声，“怪不得。一个与杀人凶手厮混在一起的调查员，又怎么会积极查案呢？”

　　“这家伙是凶手，你们都不知道吗？”苏西指着诺亚大叫，咖啡馆里的众人纷纷侧目。不少记者闻讯赶来，闪光灯咔嚓作响。

　　苏西冷笑道：“女儿屡教不改，从小就偷别人东西，现在还开始包庇罪犯了。要我说，你爸爸死的才算好呢——”

　　砰！

　　滚烫的咖啡泼上苏西的裙子。

　　“你——”苏西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眼见自己刚买的鞋子被泼上咖啡，苏西猛地抬头，刚想兴师问罪，却对上了陆曼容的眼睛。

　　年轻女子有双黑色的眼睛，眼神冰冷漠然。

　　“说够了没有？”她冷淡开口，“苏西小姐，你在跟踪我。我一直都怀疑，码头袭击我的并不是凶手，而是你。今天你反倒自己站出来了。”

　　“……”苏西僵硬片刻，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袭击了你？陆曼容，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袭击你？”

　　“这句话，你应该去问文森特。”黑发女子淡淡道：“你的未婚夫给我下过迷药。你知道么？”

　　“……住口！”

　　瞬间寂静。

　　众目睽睽之下，苏西整张脸瞬间惨白，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嘴唇颤得厉害，却说不出话来。

　　“苏西，你怎么能指责我呢？相反，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女子明明在微笑着，苏西却感到比被当场扇一巴掌还要羞辱。“你应该跪在地上感谢我，难道不是吗？”

　　陆曼容拨通电话，“兰斯警官，我是SI-Group调查员陆曼容，一周前在码头打晕我的人找到了，就在咖啡馆。”

　　* * *

　　雨越下越大。陆曼容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头看手机。

　　“刚刚把你吓到了，是吗？”

　　驾驶座上的银发少年顿了一下，摇头，“没有。”

　　“哦，是吗？我自己都差点吓了一跳。”她自嘲地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诺亚。我很自私。小的时候，苏西诬陷我偷东西，我就把她的洋娃娃扔进垃圾箱。”

　　“我从小在NO.4区福利院长大。陆明川是第四个收养我的人。我的身上还有纹身，加入犯罪事务司后洗掉了，上面记录着我的编号和四个姓氏。我没有名字，真名叫什么早就忘记了。”她倚着车窗静静道：“就连被陆教授收养，也是我的一个小把戏。有几个孩子总是欺负我，于是那天，我把他们都锁在衣柜里。收养仪式上，他们都没出现，只有我来了。陆明川当然只能收养我。”

　　“其实我说谎了。我小时候确实很嫉妒苏西。凭什么她一出生就可以拥有那么好的人生，而我却必须活的像条没了主人的狗。”她闭了闭眼，“关于苏黎，我也没有任何好感。从我第一天认识他，我就希望他死。他的死是报应。”

　　雨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

　　她抬手扎头发，黑色长发淋过雨，彼此纠缠在一起。

　　少年用干毛巾替她擦头发，她的发梢有淡淡柠檬清香，是她最喜欢用的香波。他的视线顺着她的长发、黏着发丝的侧脸、脖颈看下去，然后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忽然笑了一下。

　　“吓到你了，是吗？我不是完美的人。人类该有的劣根性，我也都有。你不明白，诺亚，我不完美，我很自私。”

　　“你的衣服脏了。”她的视线划过他晕染淡蓝色血迹的袖口，声音冷淡而柔软，“我给你新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在酒店里。你应该好好休息了，诺亚。”

　　就在那时，她的胃部忽然绞痛。

　　诺亚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僵硬，“主人，我去买胃药。”

　　她有气无力地点头。

　　这次的胃痛来得气势汹汹，漫长而剧烈，她眼前发黑，几乎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自从来到NO.9区，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再加上诺亚被监禁，幸灾乐祸者绝不在少数。有句话她没有说，其实自从看到诺亚坐在警署大厅那一刻起，她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

　　感受着阵痛渐渐减轻，陆曼容深吸一口气，躺在椅背上。

　　砰！

　　玻璃瓶被砸碎的声响。

　　很多嘈杂的声音，像是在争吵，又像打架。街角，一群人围堵着一个人。后者退无可退，金色头发凌乱垂在眼前，低头喘息。

　　维克特？

　　陆曼容呆呆看向车窗外。小巷光线昏暗，画面却很清晰。

　　“想不干就不干，哪有那种好事？”一伙人堵住他的去路，金属棍拖着地发出刺耳声响。“你要躲到哪去？”

　　“谁告诉你们我在这的？”维克特吐掉碎掉的牙齿。

　　“想弄死你的人多了，维克特，你可以留着这个问题慢慢想。今天你死定了。不会再有女人来救你了。”一伙人哈哈大笑，“哦我忘了，她连女人都称不上，那个哑巴露西。”

　　亨利揪着金发青年的领口。

　　青年低着头，整个人几乎被血湿透，金色碎发黏在侧脸，血水挂在眼睫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廉价的高跟鞋。

　　女孩站在他面前，黑色短发被紧紧抓着，她的侧脸有三道明显的划痕，渗出蓝色的仿生血液，裸露在外的肢体有很多细小的伤口，脖子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淤青掐痕。

　　“她不是上次还替你挡了一刀吗？我发现你们两个真是绝配。除了她也没有女人会喜欢你了。”亨利捏住露西的脖子，强迫她走过来。仿生人女孩也像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着金发青年。后者跪在地上，至少断了三根肋骨，看上去伤的很重，快要死掉的那种。

　　露西低头看他。

　　地上的血水形成了一条暗河。

　　金发青年的视线冰冷，充满憎恨，血从唇角流下来。他看着她，说: “滚。”

　　大雨轰鸣。

　　陆曼容瞬间睁眼。

　　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做梦了。车窗外并没有巷子，没有维克特，也没有露西，什么都没有。车停在高架桥上，被暴雨冲刷着。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雨，急切得仿佛必须要在今夜冲垮整个NO.9区。

　　雨水疾速冲刷着车窗，以至于车窗像某种流动的液态玻璃，水一样的流动波纹。那些波纹落在车窗下面狭窄的台子上，像灯光透过海水映出的光斑。

　　雨声忽大。

　　诺亚拉开车门，将胃药和温热的牛奶递给她。少年几乎浑身湿透，显然，伞对暴雨不起作用。

　　”主人？

　　显然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诺亚微微抿唇，“主人，您做噩梦了吗？”

　　“我没事。”她侧过脸去，躲开他的手。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塑料杯握在手心，有些烫。

　　“你没听见吗？诺亚。你受到了精神暗示。”她故作冷静，“放手。”

　　“我不这么觉得，主人。”他的声音很轻。

　　她忽然喘不过气来。

　　银发少年的瞳孔是漂亮的浅灰色，温顺柔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刻它们呈现隐隐的暗红色。

　　或许都称不上一个吻。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一种异常的温暖，不同于平常的恒温32℃，仿生人少年此刻有种发烧般的温暖。电子纹路从颈圈延伸到皮肤上，纹理细腻，像知更鸟有毒的羽毛。

　　她猛地推开他，扇了他一巴掌。

　　少年终于停下了，俊美清秀的脸上，逐渐浮现掴痕。

　　“我说了。”她的脸色很苍白，“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