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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昔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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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景天醒来时眼圈都黑着的。
当然,这不是徐长卿的责任。虽然他一开始表示不需休息,但最后还是被景天说服(徐长卿说:“我不冷”之后,景天便道:“我冷。”)一道拼床躺下——他在内景天在外。
就算徐长卿是仙人也不至于在大雨天穿墙而过吧?
初时景天是这么想的。然而想归想,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于是又翻了个身,改为面朝里冲着徐长卿睡。
这真是莫大的错误。
以前跟徐长卿一道行走江湖的时候,就算在旅店也是分榻而眠,更兼那时景天尚还年少,体力不济,往往总是先了徐长卿躺下,还是头一挨了枕头就睡着的不争气的模样。
另外那时候身边也是带着三个风格不同的美女,景天也想不到死盯着一个大男人的脸去看。
但是这一宿还真是坏了事情。
面对面躺着,这个距离未免太近了,近得连这人有几根眉毛都数得出来。而且,徐长卿现在已不跟了以前一般总是疾言厉色,的确是因为失了感情而叫那面目渐渐温和了下来,再叫夜色里淡淡的天光一照,那样子真的跟景天记忆中不大一样了。
至少,景天以前是觉得徐大哥很英武的。
至少……不是这般俊雅,好似从以前的熊熊烈焰,突地变成了谭幽深不见底的甘泉。叫景天只要盯着他看,眼神就忍不住在这人脸上游移,从那舒展的浓眉,到阖着的眼皮下一排浓密的睫毛,再往下到笔直的一道唇线,然后……
“小天,你睡不着?”
只是未料得徐长卿突然睁了眼,吓得景天急忙往后一躲——若非徐长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景天搞不好就得直接滚到床底下去了。
“徐……徐大哥,我没事,就是外面下雨有些吵……没事,没事。”
景天硬挤出个笑来,回答道,徐长卿才将手从他肩上拿开,用一双透着夜空一样幽蓝的光的眼眸望着他看,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想着什么。
而本来就有那么几分心里不安的景天叫他这么一看,自然更加慌了手脚,急忙拿开徐长卿的手,却是用力过猛,指尖触着了这人的脖颈。他立刻一哆嗦,好似触电似地“蹭”地缩回了手,然而仅这刹那就再也无法冷却下面上的热度,不得已只好迅速转过身去,背朝着徐长卿继续睡。
可惜如何能睡得着,方才的心情却还是萦绕在脑海里,叫景天怕得牙齿都咬紧了。
他从未想过:蒙受过徐大哥和紫萱姐恩惠的他,已有妻儿和让人艳羡的家业的他,竟会在这么个荒唐的时候对自己这亦师亦友的恩人产生这等龌龊的想法。而身上刚起的热度更叫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好似连某处也微微抬头了,幸好景天用了一阵子调理内息又平静心绪,才叫一切有惊无险。
只是这一宿,想睡好当是根本不可能。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做了不少梦,却是既没有夫人又没有儿子的影子,独独只看见了徐长卿一人,梦里总见得这人在近前,伸手一拉却好似又远了,碰都碰不到,叫景天在梦里急得想哭。
所以,一睁眼便见这人正立了窗前,真是叫景天不由舒了口气出来。
“长卿兄,雨停了?”
景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笑着问。
“嗯。”徐长卿点头,开了窗子,或者是觉得外面阳光有几分刺眼,便先往后微微一仰,扬起袖子在额头挡了下。
于是景天就觉得那雨后的一窗风景,真是着实好看了。
“长卿兄,不知这镇上集市开了没有,不如你我一道去转转,也省得白来一趟。”
景天又笑着提议,徐长卿回转头来望着他看了一阵,一个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小镇不大,但是集市开得却比渝州城还早。这不,雨只刚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不少摊位摆出来了。不过无非也就是跟渝州的集市一般卖鱼卖肉之类的,还不如渝州繁华,无甚可看。
景天就走马观花看过了一圈,再没耐心回头。未料得徐长卿竟好似异常地有精神,中途还停了一处不动了。等景天察觉人不在身边,大惊失色往回走到他身边去看时,徐长卿也不回答,只将了一包东西递过去。
“什么?”
景天不由几分好奇,麻利地拆了纸包,便见得里面躺了几块淡黄的东西,自是他眼熟得很的物事。
“……麻糖……?”
他就吃惊地望了徐长卿看,奇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却是压根不记得自己何时跟这人提过自己爱吃这小孩子气的东西。
“这……长卿兄,你怎么知道……”
“唐家堡时你说过。”
徐长卿淡淡答道。
“唐家堡?”景天皱着眉头挠挠后脑,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方才想起来似乎是真有那么一回事:那时听见雪见喊饿,他才将自己宝贝了好久的那块麻糖拿出来,未料得对方竟嫌脏而不肯吃,景天抹不开面子只得又问徐长卿和龙葵,结果徐长卿摆手拒绝了,龙葵因是鬼身拿过了却没法吃,气得景天只好自己吃了,却还吃得太急咬了舌头,叫雪见好一阵笑话……
这等小事,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谁想到徐长卿竟然还记得很清楚。不过……莫非他什么都记得很清楚么?这么说来,当年寻找五灵珠的一路生死与共,他应该都还记得吧。可那又为何这二十多年跟他们音讯全无……
景天隐隐觉得这些事情里徐长卿有些自己的考虑,但是他又不知徐长卿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单是知道徐长卿从未忘记过他们,大抵也算是种莫大的欣慰了。
“长卿兄,你吃吗?”
“不了。”徐长卿背着手轻轻摇头。景天早料得他会如此回答,便也不勉强,只自己笑着拣了一块咬进嘴里。
却是多年未尝的味道,还跟了以前一样未变的香甜——想来这些年身为人父,也不好在小楼面前抢这些零食,真真是都快忘记这麻糖的味道了。
其实于景天自己,这麻糖却是有其特殊的意义的。他那时双亲皆亡,在永安当无依无靠,仅做个下人跑腿,由着人呼来喝去,叫人难为了,受了气受了委屈也没处说。只有好心的丁时彦会时不时关照他这无父无母的孩子,用自己的银钱给他买些零食来吃。
而这麻糖,便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味道了。
也真没想到,他这样叫永安当的伙计们都瞧不起的孤儿,会是神将飞蓬和王子龙阳的后世,更能有幸和一帮不俗不凡的人物一起为苍生轰轰烈烈大战一场,最后还成了声名远扬的大侠和富翁……他这一生,是何其地幸运。
“长卿兄,真没想到你记性这般好……”景天不由叹道,“丁叔过世之后,这种小孩子玩意,也没人给我买喽……哎呦……”
却是说得太多,一不小心又咬了舌头,疼得景天顿时倒抽了口气。他不由有几分狼狈地抬头看看徐长卿,就怕也叫他笑话了。
可是只一看到那张云淡风轻,不见波澜的面孔,他就又想起了现在的徐长卿,应是不会笑的,大概,永远也不会笑了。
景天方才的好心情马上散了个干净,连着嘴里的麻糖也苦了起来,他草草嚼了几下将糖块咽下肚子,其他的就合上纸包收好,不再吃了。
“长卿兄……我们还是回客栈吧——长卿兄?”
景天叫了两声,徐长卿才回过神来——却不知方才在看着什么。景天顿时有几分奇怪地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只见树枝上飞起一片白影:不过是只白色的雀鸟。玩鸟的人常见的玩意儿而已。
然而看了徐长卿沉下来的脸色,景天心里便也跟着不安起来,就觉得好似徐长卿不是要升举了,倒跟大限快到了一般,叫他忍不住往前一步,扯住了这人的衣袖。
徐长卿看了他一眼,轻轻抖下手臂示意他放开,景天却害怕地摇头不肯。
“长卿兄,”他便凑过去,听见自己颤着声音问出了这一番话,“你……真的想升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