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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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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够了,余下我自会调理。”
这是那白雀走后,他俩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徐长卿先开了口。
而景天却不应,只是抿紧嘴巴,依旧坐在徐长卿背后,继续以自身灵力催动法术,试图化去后者体内淤血,直到徐长卿猛一起身,转过来钳住了他的手腕。
“小天,已经够了,我不会有事的。”
景天还是不答,只是抬眼看着徐长卿,手往前探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肯收回。徐长卿便也不动,就半蹲在那儿跟他四目相对。
这一人一仙,就跟死物一般犟在原地,除了叫山风吹得飘起的衣角和头发,竟再没有动弹的地方。
“徐大哥……”
良久,景天这边才出了一声,却还不及那山里的风声来得大,叫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说了话。然而他真是说了。因为徐长卿的手正缓缓松开来,十个冰凉的坚硬的手指慢慢放开了景天,由着景天那一双手,无力地落下去。
只是落到一半便又再次抬起来,惊慌失措地追上徐长卿就要收回的手,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放开。
景天的手,始终比徐长卿的小一些——或者是因为后来便很少再拿剑的缘故,景天的手也跟他的娃娃脸一般总还透着股子稚气。和徐长卿的双手扣在一起的时候,就尤其显得稚嫩。
雪见好像曾经嘲笑过他有双女子的手呢。
景天想到这里顿时有些想笑,却笑着笑着就想哭了,可是因着面前还有个徐长卿,终是笑也没笑出来,哭也没哭出来,只是一张脸上一阵阵抽痛,都不知道是个什么难看表情。
“徐大哥,你若想赶我走早说便可……何必带着这么重的伤自己跑出来?”
他问,眼是望着徐长卿的,眼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把手扣得越来越紧,直到指甲都陷进对方的皮肉里。
徐长卿并不答,也不动,只是平日里淡然的表情这会儿却叫惨白的面孔和衣襟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衬得可怖起来。
那红的血啊。
“这伤若是我酒醉时被白雀打的,那末其实你早在我睡着时就要走的不是?怎的我醒了一叫,你却又回来了?然后回来了又走了?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就那么一个人走了,徐大哥?”
话说到这里,景天已经觉着那一口憋在心里的愤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松了手,直想站起身来,然而却忘记自己从一开始给徐长卿疗伤渡气就一直坐在这里,双腿早已叫山风给吹麻了,怎么还能站起来?
便是一个踉跄就要摔着了,却偏不肯叫那人扶,只是自己跌跌撞撞了几步,照着棵树靠过去,方才站稳。那树叫他这用力一靠,登时枝头一摇,几片叶子就落了下来,哗啦啦,哗啦啦。
落叶是黄的,透了点淡淡的棕色,老旧而温暖,然而隔着它们望向景天的那一双眼,那一双徐长卿的眼,却还是那么冷。
景天心中顿时火起,便又一拳捶向身后的树干,老树一震,枝头有如骤雨般哗哗作响,那落叶顿时纷纷而下,席卷了景天的整个视野,铺天盖地耀眼的黄色刺得他忍不住闭了眼,仰起头,却在这时感到一股热流倒流回了喉咙里。
舌根尝得到那点闲得发涩的味道,景天不由暗笑自己不争气,怎的会哭了,怎的会哭了,长卿兄要去天上做神仙了,他怎么能哭呢?
景天一面想,一面就任了自己的身子沿了树干滑下去,坐倒在一堆落叶里,睁开眼呆望着上面空荡荡的枝头,不动了。
“小天。”
然后他听见徐长卿说。
“小天,登云麓虽在蜀山附近,但仍有不少妖魔出没,你还是先回去……”
回去回去回去……!
景天闭着眼都能感到那一口气,好似火焰般地跳起来,燎得他的喉咙,他的胸口都生疼生疼,燎得他喘不上气,燎得他的眼角都热起来。
“徐长卿我要是想走的话人还会在这里?!我还会在这里?!我有妻儿我有自己的家业,我为何没回去?!我为何不回去?!”
突地这一声吼就爆出来了,他自己刹都刹不住,管都管不了。
或者也不想管了。他景天一辈子都笑脸迎人,他景天一辈子都没乱过辈分,他景天一辈子都没敢坏过礼数。他景天一辈子都规规矩矩拿徐长卿当了自己的大哥,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师父,可是到头来人家拿他当什么?!
便是睁了一双眼,死死瞪着徐长卿看。然而却也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叫泪水把一切都涂成模糊不清的色彩,声音也全堵在了哽咽里,模模糊糊间,就听见落叶给轻轻踩踏了的声音,然后一只手,就跟这山风一样凉的手,便轻轻沿了他的脸颊擦过去了。
“小天,还记得……当年在大渡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徐长卿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似乎不像他的手一般冷了,景天便想这大概只是自己一直哽咽,耳朵也不灵光了。
“小天?”
见他久不回答,徐长卿又轻声问了句。那声音突地就和景天那梦里的声响重合了,直叫他心里就一阵烦乱,急忙点头道:
“记得,记得……既然师从于你,我便也算半个蜀山弟子,需得谨言慎行,不可辱没师门名声……”
“是了,”那一只手冰凉的温度,便缓缓从景天面颊上移开,“正是如此,你可要记住了你答应我的,小天,你可要记住了。”
也就在此时,景天总算是透过那一双泪眼,辨出了对面那人的脸上,竟是有个微微的笑容出来了,轻轻淡淡,却真真切切。就叫这一切,真好似那日大渡口的初遇,真好似那梦里一幕,真好似那梦里的人了。
“小天,你虽算不上真正拜入蜀山门下,但既已跟我学了仙术,就一定要谨言慎行,切勿辱莫了蜀山威名。 ”
景天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硬是将那涌来的泪水都生生咽了下去。
“徐大哥……”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了这人的衣袖,也不嫌指缝里都染进了猩红猩红的血,也不怕叫这人怪罪他坏了辈分,景天只是硬揪着徐长卿想要站起身来,却未想得徐长卿重伤未愈,身体虚弱,那禁得住他这么生拉硬拽?结果却是一个没起来,另一个也倒了,都跌在了一处,顿时乱作一团。
“徐大哥?!”景天想见徐长卿的伤势,不由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想把人扶起来,不料徐长卿自己抬了头,朝景天一摆手,却是示意不要他帮忙。景天便也只好把手僵在一旁,看着徐长卿自己缓缓撑起了身体,那一头墨兰的发顿时披垂下来,轻轻擦了景天的脸颊去,有一股水灵的淡淡的清新的味道一直在景天的鼻翼缠绕,搅得他忍不住想追着过去,也跟着起了身。
不过却起得快了些,堪堪和徐长卿擦过,嘴唇竟碰在了对方颈窝里,登时就叫他全身一僵,脸上也“蹭”地烧了起来,再加上那泪痕叫山风一吹,当是冰火两重天,难受得很。不由没话找话道:
“徐大哥,九日之后……第十日恰是中秋,就不能再多呆一日?”
徐长卿却似乎没察觉景天的异常,只自己慢慢坐起身来,淡然答道:
“羽化升举和尸解成仙不同,那日子只要定下,就由不得我了。”
“此话怎讲……?”景天不禁一怔,徐长卿却又摇了一摇头,道:
“多说也无益,小天,虽然不想强求,但我还是劝你听我一句,那第九日,最好不要呆在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