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八山七月

20、猎场

　　“欢迎来到蝴蝶乐园。”

　　上空的广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嘹亮而刺耳，响彻整个新造的超级乐园。

　　1号是被刺耳的广播吵醒的。

　　月光如水，落满了蝴蝶乐园。
　　游乐设施皆披了一层金辉，荧荧的，好似蓬莱幻境。

　　脑袋浑浑噩噩，有裂骨的疼痛，怕不是被敲碎了又缝合起来。
　　1号托着头，费劲地从冰凉的金属地砖上爬起来。

　　举目四望，尽是色彩斑斓的游乐设施。
　　她不是应该被送到猎场去的嘛？为何会在游乐园里？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1号摊开手，掌心里是红色的长方形显示屏细条，它冰凉凉的，是纯粹的科技产品才会有的死物触感。
　　这是666号白色面罩上的。

　　……

　　“666号，你来了。”

　　1号搂着白色面罩笼住的机械外脖，眉毛向上动了动。
　　有很强烈的嗞嗞的电流声，起伏连绵，仿佛扭曲的磁场。

　　666号轻手轻脚放下1号，向前一步，经过程序化的声音毫无感情：“首席。”

　　层层叠叠的reder将三人围的水泄不通，犹如横亘在边境的高墙。被隔断盾牢牢压制的13号费劲地从4楼高的窗户探出头来观望闹剧。50号和88号正被reder拖拽着下楼。

　　水泥台阶与肉/体连续碰撞的声音，金属轻快摩擦的声音。
　　折磨与快乐总是相辅相成。

　　黄金面具的男人歪了歪头，似是不解。

　　666号忽然跪了下来，金属护膝深深插进柔软的泥地里，扎碎了许多躺着的桃花瓣。
　　“首席，请您——”

　　1号没能听到666号完整地说完剩下半句话，她看到男人转过脸，抬头，看桃花树，然后，666号的白色外罩就掉了下来。

　　咕噜噜的，滚到了她的脚下。

　　嗞嗞的电流声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机械身躯立在桃花树下，从脖子往里看，是空心的。

　　有微风吹来，纷纷扬扬的，摇曳的粉色海洋在头顶，浮动的，旋转着的兵马俑张开獠牙扑上来啃食着化成泥的金属。

　　“去游乐园吧。”
　　男人开了口。

　　1号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片桃花瓣坠在她的额头上。
　　她又看了一眼脚下的白色面罩，点了点头。

　　随后，reder一拥而上，身体最后一次被注射了药剂，模模糊糊间，她感到黄金面具靠近，又听了神的话耳。

　　……

　　1号捏了捏手里的方形条，是实实在在的机械材料。
　　如果666号只是纯粹的机器人，那么一直响起的电流声似乎很正常，如果666号是机器人，它对自己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执行程序命令，似乎也是一件可以原谅的事情。

　　可666号真的是机器人嘛？
　　机器人难道就不会拥有感情嘛？

　　比起666号，1号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机器人。因为666号死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心里没有任何波动，血液的流速一如既然的正常，身体各种激素分配指标全无变化。

　　明明，明明它的白色面罩就那么滚到了脚下。

　　掌心传来声音。
　　方形条碎了，明明，没有用力。

　　1号想，毫无疑问，她已经变成了切实的怪物。

　　“你是——1号？”
　　有温柔的带着捉摸探寻的女声。

　　逆着月光，一个漆黑的轮廓，发丝被镀了金辉，微弯的身躯弧度将双方的距离拉得近了。

　　“1号，真的是你！”
　　突然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1号偏头，对方脖颈的发丝在夜风下蜿蜒，挠的她的脸颊很痒。
　　山间的竹叶开花了，清新的，微润的，像春雨后带露的新骨朵儿的香，一阵阵的，随着竹叶的纹理，散入每一缕空气。

　　是春天般的气息。

　　对方的身体很香，手指柔软，穿梭摩挲着银发。
　　肩窝上有湿湿的水意。

　　她捧起1号的脸颊，眼睛终于适应了逆光，1号看见一张明艳的脸微笑着，小鹿般的眼睛灵动似水，下眼睑有层淡淡的青灰色的——

　　1号不知如何称呼这东西，她认为这是疲倦的产物，但漂亮的女人喜欢称呼其为“卧蚕”。

　　十根长指像是端着古墓里刨出来的稀世珍品般，小心翼翼的凑近。
　　有黏湿的东西钻入口腔。

　　对方急切地索取，搅弄着未开的花苞，试图钩织出漂亮的银丝。

　　或许这个游乐园不是很正常。但1号不喜欢反抗。
　　反抗需要付出血流遍地的代价，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变得那么痛苦，被侮辱被轻视就像刮一刀那样，痛一段结痂了就好。

　　只要顺从，就可以不痛苦。

　　“你很甜，1号，我很想你。”
　　对方抓住了1号的手，一脸饕足。

　　她的脸长得很好看，斜切儿的分明的漂亮下巴，心形般润着弹性光泽的嘴唇，蚌珠大眼，开山辟地削出来的山根，鼻翼小小的，两侧还有天然的腮红。
　　垂眸的时分，总有几分审视的意味，撩起来别在一侧的黑色长发下是莹莹白白小巧的耳朵，有些微尖，像精灵。

　　她很年轻，很明艳，如果再大些必然会成为倾倒一方的大美人。

　　“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声音很温柔，带着哄小孩的意味。她望过来的目光很炽热，隐隐约约的，还有点疯狂。

　　1号点点头。
　　她们去坐了摩天大楼。

　　蝴蝶乐园很复古，所有的游乐设施都模仿几个世纪以前的旧式乐园，座椅上是专门特制的糅合皮革的安全带。
　　在当代人看来，这玩意有跟没有一样，不过，复古，就是要找寻复古的意义，最好完全复刻，这才刺激。

　　座椅上就她们两人，对方自始至终都紧握着1号的手，像是无形的手铐。
　　屁股在缓缓随着设施上升。

　　摩天大楼的设施高度设置在了500米，非同寻常的刺激高度。

　　“我还，没有听过你讲过话。”
　　“再次见到我，让你不开心？”

　　她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有点奇怪，1号总觉得面前这人不该如此。她应当是那种自信开朗的人格，怎么会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到关注别人的目光。

　　“我很、开心。”
　　1号顿了顿，想起方形条还是一团碎屑，握在掌心。

　　“1号，你变了些。”
　　“你也是。”
　　“我——我，你觉得我哪里变了？”
　　“我想以前你应该很直接，你会直接告诉别人你想要什么。”

　　座椅进入了人造云层，嘎啦一声，到顶了。

　　高空略有些凉，把黑色的长发吹得像是糜烂散开的乱流。
　　明珠染灰，深棕色的瞳孔印在月色光辉之中，竟隐隐闪闪着妖异的红点。

　　“我想要——”

　　摩天大楼开始下坠了。
　　但自由落体的速度远超控制好的机械匀速下落速度。

　　1号被推了下来。
　　她像是濒死的羚羊，本能的扑腾挣扎了一下。
　　但在高空上，却像相声般，转瞬即逝的好笑。

　　脑袋触底的那刻，1号清晰地感受到五脏六腑因为巨大的势能冲击哔哩啪啦地碎裂，骨头断得很干脆，一节脊椎成了无数节没有用的废物。
　　面部的五官移了位，落地的时候脸正朝下面，所以，大概她已经没有五官了。
　　腿像麻花一样，很有趣。

　　剧痛持续着。
　　1号想，爸爸妈妈当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地痛，是不是也是如此感到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不公的，令人痛苦的，这该死的命运。
　　这本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被人杀死的痛苦远不如对命运不公的强烈憎恨，1号只觉得身体有一团火在烧。

　　大火烧尽了她最后的一切，又让她浴火重生。

　　剧痛仍在持续，一旁的跳楼机吱吱呀呀的声响逐渐减轻，穿着短裙的漂亮长腿稳稳地踏在了地面上，迈着坚定的步伐向1号靠近。

　　混着血腥味的清香，好闻极了。
　　1号记起来，眼前这个正翻动自己身体的漂亮女人是谁了。是7号。

　　这里是蝴蝶乐园。也是猎场。
　　失败的试验品互为猎物，互相厮杀。
　　很高明的方式。

　　“为什么忘了我？”
　　“你不是说过会永远记得我的嘛！不是说过一定会来找我的嘛！不是说过一定会带我离开这鬼地方的嘛！为什么我信了你，你却失约！”
　　“你知道为了在这该死的地方活下去，我杀了多少号码孩子嘛！她们都还那么小，活生生的，察觉被我骗的时候会用那种无辜清澈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的梦里都是她们绝望的眼神嘛！你知道我的手上的鲜血洗都洗不掉嘛！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想活下去，我在等你！我在等你，但你终于来了！你却没有认出我！”
　　“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却忘了我！”
　　“你该死，1号，你该死！”
　　“你太该死了，所以这是你应得的结局！”
　　“你应得的！”

　　7号颤巍巍地托起1号的身子，咬住了血肉模糊的脖子，像吸血鬼般吮吸着1号身体里的血液。
　　她明艳的脸庞上泪水涟涟，卧蚕深重。

　　时间在流逝，1号却发觉死亡的迹象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连死神也害怕怪物。怪物，竟可以凌驾于死亡之上——像是真正存在的死神。

　　1号动了动手指。
　　她掐住了7号的脖子，将她从自己身上剥离开。

　　“如果你需要为自己残忍的行为找一个借口或是理由正名的话，那我不会反驳你。”
　　“但是，不要拿等我这套说辞来做自我欺骗，我们是认识，我们是有过很好关系的时刻。”
　　“但7号，你不应该忘记，一切都基于你的主动。”
　　“是你主动靠近，主动讨好，主动喜欢，擅作主张自我幻想。”
　　“别把你扭曲变态了的幻想强加到我的身上。”

　　7号的神情扭曲宛如恶鬼。
　　她纤长的手指在1号新生的小臂上抓出道道血痕。

　　可那些血痕很快又消失，身体可以不断自愈。

　　7号的目光中带着些贪婪、不甘和看不懂的情愫。

　　“我不会杀你，你也拿到了我的DNA，能不能对你有帮助我不知道，但扯平了。”
　　“7号，你走吧。”

　　1号松开手。

　　但7号的脑袋像被打爆的西瓜般崩裂了。血雾四散，身躯软软地瘫在冰冷的金属地面。

　　1号淡淡地望着满地狼藉。
　　她听到7号的嘴还张着，还在说。

　　“对不起——”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他们逼我——”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完全是利用——”

　　灵魂的声音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清朗明快的声音在耳畔轻启。

　　“1号，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