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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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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陵王的死状比先济南王被杀时还要惨烈。被召入宫后不久,乐陵王被天子用环手刀的刀柄殴打至死,死前血流满面,乞求愿给天子做奴隶来活命,但还是被活活打死,扔进池中,池水尽赤。天子令宫人当着他的面把乐陵王的尸体埋进宫内,以此来阻挡白虹贯日的诡异天象。
乐陵王的讣闻传得很快。纥奚泰在授意纥奚昱乐陵王进宫后不久,就匆匆告知了他乐陵王的死讯,叫他不必徒劳。
纥奚昱茫然地重复道:“殴打……殴打致死?”
纥奚泰沉默。纥奚昱瞪着眼睛:“他才九岁!他只有九岁!”
纥奚泰无言以对。纥奚昱迅速地收敛了情绪,强咬了牙,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得回去,有人在等。”
纥奚泰默了默,摘下头盔,叫住了转身要走的纥奚昱:“小昱。”
纥奚昱回过头,一张强压心事的少年面孔,看向自己的父亲。纥奚泰捧着自己的头盔,思索片刻,还是说:“天家无道,但你我之责在守护四方安定,你的心……不能动摇。”
纥奚昱顿了顿,应了声是。
他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一边思索应该怎么跟蒲兰说,蒲兰在看见他的脸的那一刻脱口而出:“乐陵王死了。”
纥奚昱噎了一下,慕容铁铁双手合十:“我的姑奶奶,薨了,那叫薨了。”
蒲兰一把拽住了他的甲胄:“是不是死了?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纥奚昱艰难地说:“听说是……教书先生教他写了一个‘敕’字。”
“只是这样?”蒲兰尖利地笑了一声,“只是因为这样就死了?”
纥奚昱没有说话,只是听蒲兰瘫坐在地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慕容铁铁赶忙捂住她的嘴:“别笑,别笑了……”
斛律光的仪仗从他们身后而缓缓来,纥奚昱回头看去,斛律光面沉如水,没有着甲,看架势是要星夜入宫。斛律光自然看见了他们几个,但是没有理会,仪仗从他们身边过去的时候,蒲兰突然扑了过去,拽住了斛律光袍子的下摆:“司徒大人,司徒大人,把这个给咱们家大姑娘,把这个……”
她拿着个什么东西要往斛律光手里塞,斛律光的仪仗兵并不认得她是谁,用长槊一挑就把她挑翻在地,她散着头发,愣愣地看了斛律光一会儿,眼泪才终于漫出来,她爬在地上,双手呈递上一样东西:
那是她得知慕容铁铁可以给她带信之后,连夜编的长命缕。
“司徒大人,请您……把这个给咱们家大姑娘吧……还有,还有家里那个绣老虎的小被子,她哭的时候抱着那个被子就能好点,司徒大人,请您,请您……”
斛律光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缓缓弯腰蹲下,捡起了那条长命缕,端详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地扶着膝盖,低声道:“把我扶起来。”
他的仪仗兵愣了一下——斛律光从来都没有提过这种要求,这可是累世的将军,经年的武神,反而是纥奚昱越前半步托着斛律光的胳膊肘把他扶了起来,像扶起一座山。斛律光站起来以后把那条长命缕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说:“知道了。”
斛律光转身离去,浩浩仪仗也随他向入宫的方向走,蒲兰伏在原地,声嘶力竭地喊:“大人,请您多回去陪陪她吧,家里要再多几个人看着她,陪着她,她现在很伤心,很害怕……”
斛律光没有回头。
乐陵王身死,斛律光当夜入宫,第二天方回,当天傍晚,斛律光依旧来到骑兵营,面色如常,只是叫了驯马宫人来回话,那人正是蒲兰。
斛律光手上的长命缕没有了。当朝司徒转战南北长途奔袭数月仍状若虎狼,如今熬了一夜,眼下都浮肿了一圈。蒲兰显然也一宿没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王妃的情况,斛律光无意识地捻着手指,问:“你……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给她?”
“哦,” 蒲兰愣了一下,慌忙摸出一个做了一半的毽子,“还有,还有这个,请您告诉她不要急,马上就做好了,司徒大人……”
斛律光点了点头。
她问:“咱们家姑娘……说什么话没有?”
斛律光凝视着蒲兰。这个女子在被纳入宫的那天被他斥责惑主,后来听闻骑兵营有宫妃入营驯马,一见是她,更是觉得她轻贱,可是他知道她的骑射一向是顶好的。昨天乐陵王暴死,他连夜入宫,女儿在家哭号不止,回来以后,他将长命缕给了女儿,小姑娘见了骤然呕出一口血来,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这一口淤血吐出来以后,她自己却神志清明了不少,不再哀毁痛哭,只是抓着那条长命缕——
斛律光叹了口气,说:“她说,‘想阿姐回来。’”
纥奚昱他们见斛律光宣蒲兰说话,多少有些不放心,可蒲兰出来以后又哭又笑,慕容铁铁问她司徒对她说了什么,蒲兰抓着他的胳膊,又是笑,眼泪流到衣领上:“司徒说,端阳之前,设法让我见一面我家小姑娘。”
慕容铁铁笑了:“这不挺好的吗,”他把昨天剪下来的马毛放进她手上,“赶紧把小毽子赶出来,见面那天,亲手给她。”
纥奚昱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之前说,你并不受宠,在骑兵营出了事,陛下也并不在乎,是吗?”
蒲兰正心情激荡,闻言与慕容铁铁俱是一怔,慕容铁铁后背发凉,试探着问:“阿昱……你这什么意思?”
纥奚昱表情平淡,低着头想了想,说:“这乱世只有一点好,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哪怕不换名字,你都可以是个新的人了。”
他抬头看向蒲兰,道:“你想过离开这里去找她吗?”
蒲兰怔了怔,说:“我走不了的。”
“那如果你死了呢?”
慕容铁铁吓了一大跳:“将军慎言!”
蒲兰的表情平静下来,她放下手,轻声道:“我可以死吗?”
纥奚昱点头道:“我有办法。如果你愿意,我去找司徒,他不需要点头,默许就行了。”
蒲兰的脸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她控制着声音的颤抖,低声道:“该怎么报答将军呢?”
纥奚昱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与焉支默然对视,对蒲兰轻声道:“你比我们幸运。”
他已经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学会了,如何利用浩荡天威之下一点点规则的疏漏、人情的忽略与默许,去留住想留住的人。后来者不必再撞得头破血流,他已经蹚出了这条生路,愿意为人间所有的生离死别,撑开一道缝隙。
已是仲夏了。五百军马已经驯成,端阳节的前一天,斛律光下令检阅军马,那日骑兵营的校场上五百军马纵横成阵,或卧或跪,或奔或跃,令行禁止,以刀剑击之,军马不惊不惧,以火逐之,军马行走自若,这其中有一匹军马通身枣红,骑它作训的正是五百驯马宫人中唯一的驯马女蒲兰。跨越火障的时候蒲兰拉着马头高高跃起,看向观阵的纥奚昱、慕容铁铁和焉支,对他们扬头一笑。
多少日子她浸在思念和离别中,不是在哭就是在求,浸在酸苦的眼泪里,可那天天光热烈,这姑娘洒然一笑,像一阵草原上的风。
这就是告别了,三人对她郑重一抱拳。
当晚蒲兰送军马归营时不慎跌落宫渠之中,入夏后邺城多雨,宫渠水流湍急,人掉下去根本捞不上来,不一会儿就冲得无影无踪,报天子有驯马宫人溺亡,天子不以为意。
数日之后,斛律光长女病逝,斛律光呈递给天子一块当时乐陵王入宫前留给王妃的玉玦以示其亡故,言称王妃身故之前日夜嚎啕,只想乐陵王能好好安葬,以此捧回了乐陵王小小的棺椁。
夏天来了。
纥奚泰一到夏天老是来给纥奚昱送点凉冷的水果解暑。今天又来了,正好碰见纥奚昱在骑一匹新马,这马通体枣红,蹄如碧玉,纥奚泰老远看见,过去摸了摸马头:“这马和你从前那匹紫骝马真像。”
纥奚昱闻言一笑,俯身抱住了马脖子,说:“我的一位故友为我而驯的,怪了,她可不知道我从前有匹紫骝马,不知道谁跟她讲的。”
纥奚昱脸贴在马脖子上,歪头看了一眼焉支,焉支正一脸无辜地吃果子。
“哎呦,”慕容铁铁感叹了一句,“这果子酸的!”
纥奚泰笑了笑,走到纥奚昱身边,低声道:“司徒前几日和我说,他记你一个情。你什么时候讨了那个老煞星的好?”
纥奚昱笑出了声。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宫道上,纥奚泰抱着头盔,小心翼翼又无奈地说:“天家无道,可你我的职责是守护四方安定。”
那天纥奚昱去找斛律光说蒲兰的事,斛律光担心女儿,也在思索怎么把女婿的小棺椁从宫里带出来安葬,纥奚昱脱口而出:“司徒,天家无道。”
斛律光斜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只说:“出了这个门,这话你不能对第二个人讲。”
纥奚昱不言。可能是遭逢此大变故,斛律光显出一点疲惫的温和,他捏了捏眉心,缓缓地说:“我家遭难,与国无关。”
纥奚昱沉默了很久,向前一步,道:“可我不忍司徒家遭难。”
纥奚昱把脸贴在马的颈项柔顺的鬃毛上,仿佛看见有两个小姑娘,奔向夏日阳光的尽头,像奔向天边一陇金黄的麦子。他微笑起来,轻声说:“阿爷,我不想在邺城了。”
“别急,”纥奚泰似乎早就料到儿子会说这句话,语气平淡地说,“转战南北的时节还在后头。吃个葡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