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62、LXI. 空白

　　第二天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金色的夕阳铺满了实木雕刻的窗棂。特里斯坦，那位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便在这夕阳里走进了凯旋门附近的酒店房间。
　　这位行动队长怀揣着某种未知的惶恐，并冥冥感到，在他驻扎雷岛的这段时间，在伯努利之书失窃的这段时间，巴黎支部的局势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因此不敢在波诺瓦的办公室多作停留，更不敢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刻放松神经。他必须要到这位伯爵的面前来，好探听一些主宰他命运的论定。
　　以上一切的一切，导致了特里斯坦眼下忐忑不安的心绪。他看着伊利亚德脸上的神情，一时无可奈何的沉默起来。半晌，才终于从那位伯爵颈侧贴着的，雪白的医用纱布找到了话题，并有些关切的问道：
　　“您受伤了吗？”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起码当那位伯爵听说的时候，只是目光闪烁的垂下眼睑，一面态度暧昧勾起嘴角，一面轻轻缓缓的摇头。特里斯坦因此难以置信的发觉，在这段时间里天翻地覆的不仅仅是局势，还有那位伯爵残忍镇定的个性。他不明白，圣人似的伊利亚德，那被称作“屠夫”的伊利亚德，为什么卸下了旁人期许的面具，又为什么显露出这样多懦弱般的温柔。
　　然而，彼此间无话可说的氛围已不允许他再细想下去，特里斯坦只好有些突兀的，从公文包里拿出雷岛事件的调查记录，放在那位伯爵面前的茶几上，并预备坦白所有令人不安的怀疑。他小心翼翼的摊开记录，翻到其中关于修道院的一页，尔后指着上面血红的法阵照片，对伊利亚德说道：
　　“我这次来，是为了雷岛法阵上发现的不明痕迹。”
　　伊利亚德听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到照片里的法阵由收集和投影两部分组成，其中收集法阵的中心，存在着一块四方形的空白，似乎曾放置过某种东西，又似乎是法阵亟待填写的核心。伊利亚德于是沉默起来，并在脑海里迅速联想着与之相关的外形。出于对三角法阵的理解，他更倾向于空白来自放置物品的猜测，但又实在不胜漫无目的的枚举。他想到这里，一面咬着烟卷，一面对特里斯坦追问：
　　“你们调查过修道院周围吗？”
　　“我们把现场附近的东西和空白的形状匹配，但没有值得书写的结果。”
　　特里斯坦说着，有些挫败的低下头去，尔后听见那位伯爵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对他说：
　　“我会尽力调查的。”
　　特里斯坦因伊利亚德的话语而有些愧疚，他是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却时时仰仗这位伯爵的帮助，依赖这位伯爵的力量。他希望向伊利亚德道谢，但又觉得言语是那样贫瘠，那样虚无得不值一提。他于是只好合握着自己的双手，并用力点了点头。他想，那位伯爵一定不会在意凡人卑微的罅隙，唯有坦荡光明的愿景，唯有血与灰里相似的宿命。
　　他想到这里，又说：
　　“支部长告诉我，希望在两天后的清晨，举行行动队员们的葬礼。”
　　特里斯坦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伊利亚德的眼睛。他担心那位伯爵会受内务机关的影响，于是立刻接着说道：
　　“虽然支部里的工作都停了下来，虽然方丹和他的部下们在四处调查背叛者的姓名。但是伯爵，这些队员是无罪的，是为了我们的旗帜而死的，他们合该得到应有的对待。”
　　“我明白了。”
　　伊利亚德点头，并伸出手来，握紧了特里斯坦肩膀。他顿了顿，向这位行动队长宽慰似的说道：
　　“我曾失去过部下，也曾在血与灰里体会过人类的脆弱，我理解你的感情。”
　　特里斯坦因此或多或少的放下心来。他想，只要那位伯爵眼中悲悯的目光时时照拂着自己，照拂着巴黎支部的一切，那么他们就不会真正为困难所打败，也不会真正丧失与宿命决斗的勇气。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询问起一系列调查的结果，他说：
　　“伯爵，关于那三十枚银币……”
　　“对此，我心里已有了论定 ，却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伊利亚德说着，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并把烟卷揿灭在烟灰缸里。他鲜有这样无法言说的时刻，这样心怀冰冷的念头而必须沉默的时刻。他抬起头来，看着特里斯坦眼中担忧的目光，发觉自己除了微笑以外，没有其他可供许诺的约定。他于是又垂下眼睑，看着面前做工精细的木质茶几，尔后对特里斯坦说道：
　　“如果……如果有那样一个时刻，你必须要做正确的决定。”
　　那位行动对长的心于是低垂下去，意识到未来等待着他的，必将是撕心裂肺的结局。尽管他已有所领悟，有所不可逃避的预期，但同僚中存在叛徒本身，就已足够使他痛苦，使他无法转圜的失望。
　　特里斯坦想到这里，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凝视着地上变幻莫测的灯影。他看了一会儿，并任凭这灯影在心上逡巡，任凭这灯影浸没灵魂，冲淡本无意义的来路和归途。尔后，他便缓缓的站起身来，向伊利亚德道谢，又向这位伯爵语调郑重的道别。
　　那位伯爵便目送着他，直到他那穿红灰制服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伊利亚德才伸手拿起了雷岛事件的调查记录，并转身打开自己房间的大门。加卡尔，那位橄榄肤色的南欧青年，正靠在床头，盖着一角白色的羽绒被，有些失落的与他对视：
　　“您已很清楚结果了，不是吗？”
　　伊利亚德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坐在床沿上，揭下了颈侧贴着的纱布。纱布下是一圈暗红的牙印，犬齿的痕迹异常深刻，留下两对触目的圆孔。那位伯爵沉默了一会，忽然对加卡尔说：
　　“虽然还存有一些疑虑，虽然我也希望事实并非如此，但等到方丹的调查有了结果，等到萨尔瓦托来到这里，那个时刻就会无法避免的到来。”
　　加卡尔有些不敢看伊利亚德，不敢看他脖颈上自己咬出的痕迹，只好默默的低下头去。他能感到那位伯爵内心深处怀抱的巨大痛苦，但他却又知道，此时此刻无言是最好的回应。他于是伸出手去，如伊利亚德常做的那样，同戴满黄金戒指的双手合握。他想，无论结局怎样，无论那个时刻怎样，他都要竭尽全力的面对，竭尽全力的，与那位伯爵一同面对。
　　伊利亚德意识到那位南欧青年在担心自己，于是又垂下眼睑，淡淡的笑了起来。他从床上拿起红灰相间的调查记录，递到加卡尔面前，并对他说：
　　“调查队员们似乎在法阵中央发现了一处空白，你有与之相关的线索吗？”
　　加卡尔听了，翻开调查记录的内页，尔后皱着眉头考虑起来。半晌，他有些不能确信的，向那位伯爵回答：
　　“我认为……这也许是某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