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61、LX. 涤罪

　　伊利亚德和加卡尔在结束了对巴黎支部的调查以后，回到了位于凯旋门附近的酒店。那位伯爵咬着烟卷，一面让加卡尔尽快洗掉身上的血迹，一面拿起会客厅里的电话，拨通了罗马总部的号码。在短暂的提示音以后，总线的温柔女声询问他希望接通的具体部门。
　　“请接内务机关负责人，第十二枢机萨尔瓦托·德·蒙特。”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并用手撑着桌面，耐心的等待起来。在他背后的浴室里，清脆的水声缓缓落下，落进一片无人知晓的空寂。就在这时，一把略带意大利口音的沙哑嗓音穿过听筒，响起在那位伯爵耳畔。萨尔瓦托对伊利亚德说：
　　“伯爵，难道巴黎的事情有了变化？”
　　“是的。”
　　伊利亚德点了点头，把烟卷揿灭在烟灰缸里，又望着窗外静静合围的夜色，望着那夜色下迷茫闪烁的灯火，对萨尔瓦托语调郑重的说道：
　　“我需要你立刻带着内务机关的部下，带着从罗斯巴赫送来的‘圣枪’，到巴黎来，到人们的面前来。”
　　萨尔瓦托听了，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接着问道：
　　“您对列夫·巴特勒事件背后的真相已有论定了吗？”
　　“是的。”
　　伊利亚德回答，目光里涌现出一股奇妙的，镇定而又悲哀的感情。他顿了顿，联想到自己介入调查的初衷，联想到所有值得信赖的同僚，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错愕。诚然，那位行动队的副队长，名叫巴雷·路的法国男人疑点重重，并与一系列事件有关，又出现在今晚的巴黎支部。但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全貌吗，这就是他们头顶上空盘旋的一切阴云吗？
　　似乎又太过简单了。
　　伊利亚德于是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思索。如果巴黎支部发生的一切是维多指使的，那么列夫·巴特勒用三十枚银币揭发的叛徒也必定是维多手下的奴仆。可独手吸血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被互相争夺的伯努利之书又究竟蕴含着怎样的价值？这些问题看似与叛徒的身份无关，但又那样严丝合缝的，组成了庞大深幽的故事。
　　伊利亚德希望找到这些故事最后的碎片，找到这些人类内心搏斗的痕迹。他不能辜负每一个人的期许，也不能仅凭一点想象来支持他的决定。因此他需要借助内务机关的力量，需要萨尔瓦托对巴黎支部的清算，需要建立不惜一切的觉悟，好使血与灰里的愿望泾渭分明，好为许多事情画上早已注定的句号。
　　那位伯爵想到这里，又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而我必将贯彻正确的决定。”
　　萨尔瓦托于是从中窥见了不可更改的意志，窥见了令人震撼的心绪。他意识到，一切真相远比文件记录所描述的，远比他目光所触及的更加曲折，更加拥有撕心裂肺的内里，难以面对的结局。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尔后对伊利亚德回应道：
　　“伯爵，我将永远追随您的决定。”
　　伊利亚德因他的话语放下心来，又快速确定了行程，确定了需要准备的工作。他挂断电话，从防水外套里拿出烟卷，一面用火机点燃，一面拉过靠垫，坐在丝绒包裹的沙发上。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浴室里的水声历历鸣响。
　　这水声仿佛渐开在他脑海里，令他想起一些混沌交错的过去，按照今晚对伯努利之书失窃的推理，特里斯坦应当值得他的信赖，应当成为他在巴黎支部不可多得的助力。但维多的帮手只有一个吗，雷岛事件又是否拥有转移视线的目的？
　　伊利亚德有些不愿去想，他已怀疑过足够多的表象，拆穿过足够多的谎言。他有些疲倦，有些无论如何都为时已晚的无奈。而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浴室里的水声忽然安静下来。加卡尔，那位橄榄肤色的南欧青年，便光裸着疤痕交错的脊背，在明晃晃的蒸汽里推开房门。他用酒店的白色毛巾擦着头发，见到伊利亚德正咬着烟卷发呆，于是走过去，眼神关切的问询：
　　“伯爵，怎么了？”
　　“没什么。”
　　伊利亚德说着，抬起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与加卡尔那浸满水光的眸子对视。他看着看着，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还有这位南欧青年可以相信，还有这位南欧青年可以并肩作战。他于是吐出一口灰白的雾气，并希望在这沉默的对视里说些什么。但加卡尔却率先充满急切，仿佛叹息似的对他说道：
　　“伯爵……”
　　伊利亚德看着加卡尔近在咫尺的，柔软的嘴唇开合，却听不见一点确切的话语。血色从那位南欧青年的耳尖晕染，晕上他刀锋般的颧骨，晕上那深邃动人的眼眶。
　　加卡尔忽然又回想起雷岛上发生的一切，回想起拉罗什漫天盘旋的大雪。他的内心深处便腾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一股温暖的，近乎炽热的感情。他看着伊利亚德，神色彷徨，却又好像落叶归于无言的大地。半晌，他终于鼓起生命里所有的勇气，并任凭那冲动掌握他的全身全灵，尔后神色苦恼的，对伊利亚德说道：
　　“伯爵，我的伯爵，你为什么要吻我呢？”
　　伊利亚德看着加卡尔的眼睛，没有预想到他会这样提问，也没有预想到彼此之间的感情会在此时此刻辨明。他低头揿灭了手里的烟卷，又抬起头来，与加卡尔目光从容的对视，尔后笑了笑，说：
　　“我原先打算等事情全部结束以后，再和你谈这个话题。”
　　“那结束又究竟是什么时候？”
　　加卡尔很想这样追问，但他内心温柔的种子却使他缄默，使他有些愧怍垂下眼睑，并对伊利亚德作心口不一的表述：
　　“伯爵，我明白了。”
　　“不，你既然提起了，我就必须告诉你……”
　　那位伯爵这样说着，伸手拦过加卡尔预备转身的手臂，从前在雷岛上获得的温柔爱慕又在他心里凝聚。他压着那位南欧青年的，锁骨分明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加卡尔已经呆住了，但他从来不会拒绝伊利亚德的要求，也不会停止自己清澈虔诚的目光。
　　伊利亚德于是在这清澈虔诚的目光里，忽然感到一点微不可见的罪恶。他仰着脸，看着光影流转里南欧青年惶恐疑惑的脸色，忍不住一面替他揩去脸颊垂落的水珠，一面对他语调柔和的说道：
　　“因为是你，所以才会吻你。”
　　加卡尔听了，一双肩膀轻轻的震颤起来。他意识到那位伯爵话语里所包含的心意，意识到那位伯爵从容目光下的感情。他的内心因此获得了宽慰，获得了无法言喻的欣喜，并因这宽慰和欣喜而认同了自己的生命，认同了这百年来无处可诉的孤寂。他看着伊利亚德，恍惚间想要落泪，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位伯爵看着加卡尔脸上错愕的神情，急于表明那些对他而言过于陌生的心绪。他试图告诉那位南欧青年，自己是怎样爱他，怎样愿意为他牺牲所拥有的一切。然而当他这样考虑的时候，却又无可奈何的从中发觉，即便麦克林的圣名，即便法皇眼的枢机，他却实然没有太多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加卡尔却在他犹豫的刹那，紧紧抱住了他，并对他说：
　　“伯爵，就让我这样属于你，好消除我身上的罪，使我贴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