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63、LXII. 葬礼

　　在雷岛牺牲的行动队员一共有三十一名，其中二十六名由家人领回了遗体，剩下五名则是当地教会收养的孤儿，因此安葬在法皇眼巴黎支部附近的墓地。在特里斯坦从雷岛归来的三天以后，在巴黎初冬的寒风里，红灰相间的棺椁被泥土掩埋，法皇眼标志的石碑上多了两行姓名。
　　伊利亚德和加卡尔也出席了清晨举行的葬礼。他们穿着罗马总部的长款制服，站在青黄不接的草坪上，听支部长波诺瓦一字一句的悼念。天空是阴沉的，布满铅灰色的浓云和零星散落的日光。这天空仿佛是压在波诺瓦脊背上的，令这位本就佝偻瘦小的老人显得愈加沧桑。
　　波诺瓦用一双浑浊的眼，看着不远处沉默的部下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无奈。他们被赋予了同吸血鬼战斗的使命，便唯有在无尽的黑夜里仰望上苍，在无尽的黑夜里等待光明。
　　虽然他曾被称作“银牙”，但他的传奇已然落幕，他的生命已然老去。他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的弱小，不在怀念壮烈的过去。然而一切都随时间消磨，都随时间缓缓化作尘埃，变得轻微，变得悄无声息。
　　每当部下牺牲的时候，波诺瓦都会撕心裂肺而又毫无意义的设想，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是否就能保护这些无辜的人们，是否就能获得全然无缺的胜利。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命运是那样残酷，那样仿佛无情的刀刃，洞穿他支离破碎的灵魂。他有时也会羡慕伊利亚德，羡慕这位罗斯巴赫的伯爵，羡慕那温柔镇定的目光，那永无动摇的意志。他想，也许这就是麦克林的觉悟，是血脉里传承的爱和勇气。
　　波诺瓦这样想着，又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手里的银色拐杖。以方丹神父为首的内务机关，正对他们开展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调查。穿便服的特派员们打开大门，把档案室里存放的行动记录和办公室里的所有纸张都打包成箱，堆放在支部门厅的大理石地面上。波诺瓦起先有些类似惶恐的忐忑，但此时此刻，他却已在茫然的观望里释怀，并意识到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一切都将在不久以后迎来裁决的终焉。
　　他想到这里，忽然看见伊利亚德拢着风衣，神情肃穆的向他走来。那位伯爵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如从前一样，同他亲切和善的握手，同他仁慈宽恕的微笑。波诺瓦受那灰绿双眼里目光的感染，忽然又从心底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悲哀。这样彼此握手微笑的日子，究竟还能延续到什么时候？而死亡和背叛又究竟哪者会率先到来？
　　波诺瓦不敢细想，只能对那位伯爵充满失落的坦白：
　　“我不是一个好的长官。”
　　“我也不是。”
　　伊利亚德说着，从风衣外套里拿出烟卷，并分了一支给面前的老人。他点燃纯金打造的火机，一面观察着寒风里跳动的火苗，一面对波诺瓦说：
　　“人类的苦痛如此之多，而我所能体会的却如此之少。”
　　波诺瓦听了，因他那话语而感到一股奇妙的震撼。他想，诚然人类个个是有苦痛的，但在这苦痛里觉悟的人却那样稀少。圣人呵，圣人的心绪永无止境，圣人的愿望向着大地。他于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默然点头，默然感恩那位伯爵的悲悯。
　　伊利亚德说完这些，向波诺瓦道别，又转身回到了加卡尔身边。那位南欧青年看着土地上新埋的痕迹，看着不远处衰败的树木，忍不住握紧了伊利亚德的手腕。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对那位伯爵说：
　　“我曾那样害怕死亡，但我却终于在这似是而非的生命里，找到了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伯爵，他们是否也怀抱着无可替代的愿望，才会那样不惜一切的与吸血鬼战斗，与人类的懦弱对抗？”
　　“我们身穿这件红灰色的制服，就如同你肩负猎人的名字。它们本身就是一种人为创造的宿命，也是一种寄托信仰的结局。可是加卡尔，你要记住，无论宿命还是结局，我都将与你并肩作战，直到血与灰的尽头。”
　　伊利亚德说着，用戴着紫晶权戒的右手与加卡尔紧紧回握。冬风在草野上冷冽吹拂，夹杂雪的气息，雪的温度。一切都那样肃穆，那样隐含着微妙的巨变，隐含着流动的心绪。半个小时以后，太阳从浓云里透出些奶白色的光芒，巴黎支部的成员们逐渐散去，逐渐回归与内务机关周旋的生活。
　　伊利亚德于是也和加卡尔一同，向墓园东面的大门走去，但他却越过人群，看见一辆法皇眼制式的黑色轿车飞驰而来。一位穿长款风衣的，身材强壮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靠在门框边仰着脑袋对那位伯爵大喊：
　　“伊利亚德！”
　　那位伯爵从这引人注目的呼喊里，意识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份。他一面让加卡尔站在原地，一面快步向黑色轿车走去。萨尔瓦托·达·蒙特，法皇眼第十二枢机，所有内务机关的总负责人，留着一头胡乱扎起的齐耳卷发，一面拍着伊利亚德的肩膀，一面向那位伯爵讨要银盒里的高级烟卷。
　　他的五官有着南意大利人的特点，眉骨高耸，眼眶深邃，眼角轻微下垂，使深棕色的眼睫看起来愈发长而浓密。他那曲线分明的饱满嘴唇似乎总是在笑，但眼神却很凌厉，却带着不可直视的力量。他热络的同伊利亚德问好，又从轿车后排座椅上拿出一个印有麦克林标记的细长皮箱，并对那位伯爵说：
　　“我到巴黎支部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本来方丹的调查有了进展，但‘麦克林的圣枪’实在太烫手了，所以我必须尽快带给你。”
　　“谢谢。”
　　伊利亚德接过萨尔瓦托递来的皮箱，并向他温柔的微笑起来。萨尔瓦托于是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位伯爵，看着这位曾拥有“屠夫”称号的麦克林家主。他想，伊利亚德一定在法国境内经历了不寻常的事情，才会变得这样柔和，这样充满人类的感情。
　　但萨尔瓦托没有立刻将这些念头宣之于口，他只是默默的感叹着，并望向伊利亚德背后的南欧青年。他曾在那位伯爵的闲谈里听说过，这是名叫加卡尔·法米列恩的，来自巴尔干的猎人。无论如何，能让伊利亚德自愿长久相处的，都是那位伯爵为数不多的，由衷珍视的人。萨尔瓦托于是向伊利亚德建议：
　　“接下来方丹会向我们报告初期调查的结果，您要和他一起去吗？”
　　伊利亚德顿了顿，伸手让加卡尔靠近，尔后凝着目光，把萨尔瓦托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那位南欧青年听了，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并说自己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伊利亚德于是皱着眉头，与加卡尔对视，确认他不会贸然行动。而那位南欧青年也睁着湛蓝色的双眼回望，自无言里传达许多坚定温柔的感情。伊利亚德便仿佛认可似的点了点头，转身坐上了一旁的黑色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