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56、LV. 修道院

　　加卡尔跟在伊利亚德身后，看着那位伯爵永不迟疑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依赖。他是巴尔干的猎人，是注定与吸血鬼战斗的存在，他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无法逃避的面对，却从未有这样柔软的，希望向他人依靠的心情。
　　他想，只要那位伯爵愿意救赎他，愿意同他并肩作战，愿意在那闪电般的刹那里施以目光。那么痛苦也好，死亡也好，都不能使他毁灭，不能令他恐惧和绝望。他从前依靠杀死吸血鬼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道路的意义，证明虚假的勇气，并由衷渴望着宿命里残酷而又温柔的结局。
　　但他却在与伊利亚德的相处中逐渐感到，这些事情实然都没有那样重要，实然都没有那位伯爵的认同的千分之一重要。他依然记得伊利亚德在拉罗什大雪纷飞的夜色里，那样从容深沉的凝望着他，那样发自内心的打动着他。他也依然记得伊利亚德在冷冽月光里，脱下衬衫，用大手轻拍他脊背的模样。这些回忆令他坚强，令他拥有了百年来不曾拥有的欲望，他想亲吻那位伯爵的脸颊，想诉说里灵魂咆哮嘶吼的爱意，想臣服于人类平凡愚蠢的感情。
　　这些不合常理的愿望，这些异想天开的希冀，缠绕着他，驱使着他，令他有了新的痛苦，也令他有了新的慰藉。加卡尔于是在恍惚间伸出手去，希望拥抱伊利亚德宽阔可靠的后背，希望就此不再面对任何世间常有的分离——直到死亡降临，直到那位伯爵贯彻他的誓言，与他一同化作无穷火焰的灰烬。
　　但就在他触碰到那位伯爵的后背以前，伊利亚德却率先停下了脚步，并注视起夕阳下缓慢移动的人影。金色天幕里，外表各异的人群逆着光线，向伊利亚德所在的方向靠近。他们拖着僵硬的身体，仿佛某种傀儡或道具，毫无知觉的被路灯阻挡，或倒伏在同类执着向前，不曾停止的脚下。
　　伊利亚德咬着烟卷，用那鲜有波澜的，圣人般的从容目光，看着眼前怪诞荒凉的神秘景象。他扭过头，让开些许视野，在辉煌残照里冷笑，并对身后的加卡尔说：
　　“看来对方已发现了我们的存在。”
　　加卡尔仍不明白那些人影的实体，也不明白那位伯爵冷笑的原因，只好一面犹豫着拿出短剑，一面向伊利亚德作茫然无知的问询。那位伯爵并没有责怪他的迟疑，而是伸出手来，指着将要贴近他面前的人群说：
　　“这是食尸鬼的集群。”
　　加卡尔听了，不可抑制的怔愣起来。在他过往的印象里，食尸鬼应是高度腐烂的尸体，混杂恶臭与蛆虫，披挂泥浆似的血肉与筋膜。并不像是眼前的人群这样，有着苍白却光滑的肌肤，呆滞而完整的五官。这位南欧青年于是更加茫然的犹豫起来，他害怕自己双剑所斩落的不是火焰，而是活生生的，人类的头颅。
　　但伊利亚德却对他说话：
　　“这不过是那些被抽空了生命，失去了意识的躯壳，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用法皇眼的银弹向你证明。”
　　“我相信。”
　　加卡尔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些为自己开脱般的，这样急切的回答道。他举起手里的，银荆棘和铁蔷薇的双剑，睁开一双湛蓝如海洋的眸子，并向伊利亚德大声的祈求道：
　　“伯爵，下令吧，只要您下令，我就会用一切去达成。”
　　“很好。”
　　伊利亚德说着，并不再冷笑，收回了錾刻圣经的银色手枪。他身上那种镇压一切的气势又迸发起来，尔后对着面前的食尸鬼说道：
　　“杀死，杀死，杀死，我永不屈服的猎人。”
　　这句话，仿佛某种奇妙的咒语，给了加卡尔一往无前的动力。他如一阵风那样疾步越过伊利亚德的身边，尔后反手划破了一个有着女人外表的，食尸鬼的喉咙。银荆棘的光芒闪烁起来，在夕阳残照里发着橙红淡金的华彩，又被苍蓝色的火焰包裹，现出一股妖冶艳丽的气息。这位南欧青年没有因此停止他的行动，而是继续大步前行，用双剑施以永不落空的审判。
　　伊利亚德便跟在他后面，踏过苍蓝火焰里的道路。不知过了多久，食尸鬼的集群散去，海风卷起地上灰黄散落的沙砾，并现出一座古老的，修道院的外形。加卡尔为伊利亚德推开修道院生锈的大门，踏上无人打理的寂静庭院，并在穿过小径，步入门廊的刹那，听见灵魂里乍然作响的命令：
　　“到此为止吧，加卡尔·法米列恩。”
　　南欧青年于是立刻察觉到那扇木门里的存在，察觉到其中不容忽视的压迫，不可违抗的意志。他极力调动起自己那因命令而麻木的声带，并从嘴唇里挤出一点最后的提醒：
　　“罗萨莉塔。”
　　伊利亚德听了，脸上并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他从参破雷岛事件的刹那，就已将这位“魔眼女妖”作为首要的嫌疑来考虑。他只是担心，面对血脉里潜藏的天性，加卡尔究竟能够保持多少自我的意识，又究竟能够坚守多少人类的觉悟。他想，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必须贯彻诺言，承担饶恕拟吸血鬼的责任将加卡尔亲手毁灭。他把这件事情想得非常明白，却又不能明白在想到这件事情时，自己灵魂深处那翻涌不息的，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恐惧。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参与这场对决，都要拿出法皇眼配发的银色手枪，朝修道院破旧的木门扣下扳机。洗礼银弹随着一声爆响，旋转着飞出枪膛，划破冬风寒冷潮湿的身体，投奔一片脆弱不堪的阻挡。然而就在这时，修道院的木门却忽然打开，另一声枪响轰然回荡，带黑雾的子弹呼啸飞出，与洗礼银弹碰撞，炸开一团苍蓝的火焰，并在夜色笼罩的虚空里缓缓下落。
　　修道院的圣台上，金色长发的女吸血鬼手持一把红黑相间的□□，正目光凛冽的，看着不远处身穿法皇眼制服的伊利亚德。她光着脚，步履轻缓的走下圣台，脚下那鲜红流淌的法阵便交错缠绕，向着空旷破败的圆厅铺展。
　　伊利亚德于此同时，也看着罗萨莉塔，看着罗萨莉塔脚踝上被麦克林魔法束缚的痕迹，看着那位女吸血鬼逐渐显露的，狰狞可怖的獠牙。他顿了顿，从防水外套里拿出麦克林的宝库，并对罗萨莉塔说：
　　“能够把朱利安的投影法阵活用到这等地步，又为什么要向维多屈服？”
　　“因为我憎恶。”
　　女吸血鬼这样说着，又架起手上的长管猎枪，与伊利亚德沉默无言的对峙。她看着看着，忽然把目光移向那位伯爵身旁的南欧青年，那样困惑，又那样残酷的低声说道：
　　“加卡尔·法米列恩，我愚蠢的后裔，装作人类就那样有趣吗？还是说，你自以为贴近正义就可以消除罪恶的烙印，自以为杀死同胞就可以投身敌人的队伍？愚不可及啊，我的后裔……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你的道路早已确信，无论你愿不愿意，应不应该，都只能这样继续下去。”
　　罗萨莉塔说着，并忽然艳丽的微笑起来，尔后一字一顿的命令道：
　　“杀了他，杀了那位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