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57、LVI. 牺牲

　　加卡尔因罗萨莉塔的命令，忽然不受控制的转过身来，抬起指甲尖锐的右手抓向那位伯爵的咽喉。月光在他的手上流转，投下飘忽闪烁的阴影。夜色已覆盖了天幕下的一切，覆盖了其中恩怨纠缠的心绪。
　　伊利亚德看着这位南欧青年，并没有说话，只是向后撤了一步，目光却依然镇定，依然饱含着圣人的意志，无匹的决心。从前在拉罗什体会到的，那种无处消解的痛苦和失望已逐渐远去，他眼下唯有平静的思索，并在思索里不可动摇的坚信。
　　因加卡尔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正向他凝视，正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勇气。他知道，血与灰里的奴隶已挣脱枷锁，即便此时此刻受罗萨莉塔的驱使，也绝不会放任命运残忍无情的支配。加卡尔是用自己的愿望获得了救赎，也是用自己的愿望走上了无人践行的道路。他有选择的自由，并因这自由而成为了人类。
　　加卡尔与此同时，也默默注视着伊利亚德，注视着那位无所不能的伯爵。他极力抵抗着自己手臂的动作，但罗萨莉塔的话语，罗萨莉塔的存在，却好像源自血脉的本能，令他难以否定，难以从中分辨出渺小的自我。他一面驱赶着脑海里的声音，一面在与伊利亚德的交手中急切寻求着办法。他是那位伯爵脚下的信徒，他不能同自己的信仰战斗。
　　而就在加卡尔贴近伊利亚德的一瞬，他忽然看见了那位伯爵武装带上的匕首，便如同看到了莫大的希望，看到了穿破黑夜的光明。他的心于是剧烈跳动起来，一个超乎常理的念头凝聚在灵魂里，迫使他伸手拔出了伊利亚德腰上的匕首，并全力刺进了自己的肩窝。
　　血色自刀尖弥漫，撕心裂肺的疼痛引发了一阵不可阻挡的眩晕和冷汗。但加卡尔没有犹豫，只是咬牙拔出了左肩上的刀刃，又反手刺进了自己的右肩。他那双手于是无力的低垂下去，并如两条蜿蜒的溪流，奔涌温热的鲜血。这位南欧青年在伊利亚德惋惜震颤的目光里扭过头去，瞪视着修道院内无言伫立的女吸血鬼。他有些气息不稳的对她说道：
　　“看吧，罗萨莉塔，这是我的觉悟。”
　　罗萨莉塔听了加卡尔的话，自嘴唇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咆哮。她那身形便随着咆哮化作黑雾，转瞬来到了修道院的门前。她看着加卡尔被搅碎关节的双手，看着那双手上淋漓洒落的鲜血，忽然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痛苦。她从心底里不能相信，拟吸血鬼会违抗来自吸血鬼的命令，更不敢相信恶魔手下的傀儡会向她展示觉悟。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抬起头来，脸色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人类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恬不知耻的背叛我，背叛你的主宰，背叛赐予你生命的神？”
　　罗萨莉塔这样接连不断的质问起来，语气狂怒而又悲哀。她忽然有些后悔，从前在巴黎支部的大门前，她是那样为这位南欧青年而动摇，那样充满冒险的选择了放过，甚至在维多面前说谎，替自己的后裔开脱。然而时至今日，这些动摇，这些放过，这些谎言和开脱，却都好像一厢情愿的无聊消磨。她想到这里，眼神绝望的接着说道：
　　“我或许就不该在希腊的海岛上听你祈祷，不该延续你只会辜负忤逆的生命。”
　　但加卡尔却看着她，对她说：
　　“你只是让我的心脏跳动，让我的肺叶呼吸，却不是真正拯救了我的生命。赐予我生命的神是罗斯巴赫的伯爵，是麦克林的杀星，因他宽恕了我的灵魂，并施舍我作为人类生活的勇气……可是罗萨莉塔，我虽然恨你，却也要感激你，感激你的咒语，使我同这样的奇迹相遇。”
　　“闭嘴！”
　　罗萨莉塔这样残暴的命令道。她感到怪异，又感到那样莫名的恐惧。她在这怪异的恐惧里遐想，是否数百年前有人这样对她宽恕，有人这样施舍她勇气，她便不必延续被黑夜永远覆盖的生命。她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举起手上的长管猎枪便奔向伊利亚德，奔向这一切困惑的源头。
　　那位伯爵看着面前的女吸血鬼，目光变得冷冽而又透彻。他并非不为加卡尔担心，但他却与此同时不可抵赖的，为那挣扎里显示的觉悟而欣喜。他知道那位南欧青年已选择了此刻最好的，最勇敢的决定，他便必须将这决定贯彻下去。他想到这里，躲闪着来自敌人的攻击，尔后忽然伸出自己那缠绕玫瑰念珠的右手，银色的十字架在月光下发着镇压一切的力量。
　　罗萨莉塔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圣水洗礼的十字架，被发自本能的惶恐拖拽着身体，不住的向后退去。她试图扣下长管猎枪的扳机，用黑雾凝结的子弹击退伊利亚德的动作。但那位伯爵的行动却迅捷得如同闪电，仅仅迈出两步，便又贴近了她的身边。
　　这位女吸血鬼于是在莫大的危机里意识到了，所谓“屠夫”称号的由来。她从前以为，面对人类的魔法师时，依靠吸血鬼敏捷的动作一定能轻松取胜。但她却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伯爵是这样擅长搏斗，那样擅长快速有效的杀死。
　　伊利亚德却没有关心罗萨莉塔的想法，从加卡尔牺牲双手的刹那，他就发誓要回报这份觉悟，让敌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他看着女吸血鬼狼狈后退的模样，忽然收回了手上的玫瑰念珠，尔后把麦克林宝库托举过头顶，声音沉稳如教堂祷钟。他说：
　　“击发术式第一十二号，圣马耳他。”
　　随着他那话语，巨大的十字架出现在他脚下，并迅速扩展至修道院的每个角落。罗萨莉塔在那十字架的作用下，感到吸血鬼的能力逐渐消逝，四肢都变得沉重起来。她听说人类曾创造了封印吸血鬼的办法，但这样牢固的枷锁，这样广阔的领域，都告诉她或许伊利亚德并不适用于“人类”这个名词。那位伯爵，更像是毁灭的预兆，永生的仲裁，天父的审判。
　　她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于是攥着被十字架烧伤的手掌，在一片月色的环绕里思索起对策。她还有许多愿望，许多未果的憎恶，不能在这里化为苍蓝的火焰，灰黄的沙砾。但伊利亚德，伊利亚德已向她靠近，那双灰绿眸子里的残忍也已洞穿她的灵魂。
　　罗萨莉塔猛然在彻骨的绝望里想到，伊利亚德对加卡尔的宽恕，那不合常理的，不能预料的放过。她便在生死交错的刹那，比伊利亚德本人更加清晰的，参透了其中暧昧纠缠的感情。她意识到，那位伯爵看重加卡尔，并胜过一切教条，一切虚空的法律。
　　罗萨莉塔于是对伊利亚德冷笑，说：
　　“麦克林的屠夫，如果你现在杀死我的话，加卡尔就会失去‘主人’，变成真正的吸血鬼，变成无法原谅的怪物。”
　　伊利亚德为此产生了一瞬微不可见的迟疑，他皱着眉头，很想求证话语里的真相。即便对他来说，拟吸血鬼也好，吸血鬼也好，都没有太多分别，但那位南欧青年的想法究竟如何呢？
　　然而就在他回神以前，罗萨莉塔便趁着封印减弱的刹那，聚集起所有吸血鬼的力量，冲破了修道院的花窗。她那身体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伊利亚德看着罗萨莉塔远去，并没有动身追逐，而是回到加卡尔的面前，替他拔去了肩上的匕首。随着圣马尔他术式的失效，随着罗萨莉塔的远离，加卡尔的伤口迅速愈合，并恢复了手臂的力量。
　　伊利亚德垂下眼睑，神色平静而又温柔，他说：
　　“感谢你的觉悟，我永不屈服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