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49、XLVIII. 禁咒

　　凌空的细雪依然落下，似浓云间洒落的寂静尘埃，落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目光交融的眉眼中。加卡尔看着伊利亚德晦暗夜色里的神情，看着那双圣人般从容冷淡的眸子。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道歉还是庆幸，抑或是拿起手上裁决恶魔的双剑就此了结一切。他已用尽了所有办法，说尽了所有言语，却仍然那样心怀愧怍，那样无法饶恕的亏欠。就连他的生命，他眼下所能抵偿的全部，都被打上了吸血鬼不洁的印记，都失去了对他而言宝贵非常的价值。他所能做的只有仰望，并只有在这仰望里毁灭。
　　可他现在甚至不能确信，这毁灭对伊利亚德有所意义，对这世界有所意义。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步入了无法挽回的歧途，又为这歧途而生出了许多错误。
　　那位伯爵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晓谕他宿命里既定的结局，加卡尔于是有些困惑，又有些不可言说的焦虑。他想，只要那位伯爵开口，只要那位伯爵肯向他施以目光，那无论是怎样的命令，无论是怎样的苦楚，他都心甘情愿领受，都毫无转圜的奔赴。
　　然而伊利亚德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白雪覆盖他肩上的绶带，直到夜色消融蜿蜒流淌的血泊，才对面前的南欧青年缓缓开口：
　　“加卡尔，我希望你继续活下去，继续以巴尔干猎人的身份拯救，但我们之间必须要有约定……”
　　他这样说着，又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手上黄金闪烁的紫晶权戒，并充满悲切的起誓道：
　　“加卡尔·法米列恩，麦克林的子孙伊利亚德·巴尔多禄茂·麦克林与你约定，当我死的时候，我会承担放过你的责任，亲手将子弹打进你的心脏，目睹你回归尘土……但在这以前，但在这死亡到来以前，我承认你的内心，也承认你躯壳包裹的，与人类别无二致的魂灵。”
　　加卡尔听了，忽然间怔愣起来，不敢相信这是伊利亚德所说的话语。那位伯爵，那位从来不与吸血鬼妥协，不向吸血鬼宽恕的伯爵，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这样容许他的存在。
　　但他在讶异过后，又刹那间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安慰。他在这百年时光里早已失去了自恶魔手里超脱的希冀，却不想在千万邂逅中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认可，在寻常生命里获得了并不寻常的拯救。尽管他曾那样认定，那样说服自己接受拟吸血鬼的命运，他也依然在内心深处呐喊着，以人类的身份约束着，用温柔善良的灵魂期许着。
　　而上帝也终于没有辜负他！
　　加卡尔想到这里，忍不住神色激动的点了点头。他半晌，才找到些可供说明的言语，并向伊利亚德目光炽热的回答：
　　“加卡尔·法米列恩二世，巴尔干的猎人，愿与您约定！”
　　那位伯爵听了，灰绿双眼里的目光缓和下来。他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南欧青年，并拍了拍他衣襟上落满的雪花。他转身回到会议室里，预备把桌上的罗盘和伯努利之书收起。而就在他走向长桌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图书管理员瓦伦丁的尸体，于是又转过身来，向加卡尔询问其中的来历。
　　加卡尔仍沉浸在莫大的震撼里，不知在作为拟吸血鬼的眼下，该如何与那位伯爵相处。但他从来不会拒绝伊利亚德，于是只好垂下头去，并有些退缩的说道：
　　“瓦伦丁在维多杀死守卫的时候，见到了吸血鬼的力量，因此向他臣服，并愿意用伯努利之书交换永久的生命。但维多却并不在意人类的愿望，也并不在意人类的生命。”
　　这位南欧青年说到这里，顿了顿，迈开一双沉重的脚步，穿过冰冷凄凉的月光，跟着向会议室的长桌缓缓走去。伊利亚德就坐在不远处花纹拼接的桌面上，看着加卡尔几乎被黑夜吞没的身影。他从风衣内袋里拿出烟卷，沉默不语的点燃，半晌，才呼出一口雾气，说：
　　“那么你呢？”
　　“我……？”
　　加卡尔顿了顿，忽然背过脸去，看着面前无处不在的夜色，看着夜色下纷乱的雪花。他的目光于是变得苍凉，变得落寞，变得充满悲哀。他说：
　　“巴尔干的猎人实际只有我和养父两个人，在养父被维多杀死以后，我一面赚取吸血鬼的赏金，一面踏上了向维多复仇的旅程。这之后大约十年，我终于在希腊埃维亚岛见到了维多，但身为人类的我却并不是他的对手。维多用血剑重伤了我，并在我胸膛上留下左右横亘的伤疤。他以为我死了，于是把我扔在原地，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却听见了一阵虚渺的歌声。”
　　“歌声？”
　　“是的，那是罗萨莉塔的歌声。她垂着双眼问我，是否还要继续生活。我彼时一心希望向维多复仇，并以为就算变成拟吸血鬼也在所不惜，于是接受了她的劝诱。她便划破手腕，把殷红的鲜血滴在我嘴里，并用罗马尼亚语说‘吾之血即汝之血’。之后，虽然我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但我灵魂里的破绽却日复一日，无可救药。”
　　“罗萨莉塔，那个女吸血鬼？”
　　“是的。”
　　加卡尔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
　　“拟吸血鬼能够凭借直觉发现‘主人’的存在。之前在巴黎支部门前，罗萨莉塔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所以我才能预料到枪击的发生，才能提前保护您的安全。但这种‘察觉’的能力是随距离而改变的，并可以被‘主人’有意识的模糊，因此我眼下并不知道她的所在，也不能有所渺小的帮助。”
　　“这样说来，你熟悉罗萨莉塔？”
　　“当‘主人’死后，拟吸血鬼会摆脱束缚，成为真正的吸血鬼，因此罗萨莉塔从未向我说起她的信息。但据我所知，她在欧洲的别称是‘魔眼女妖’，那双淡金色的眸子就是木盒装置里眼球的原型。”
　　伊利亚德听到这里，霎那间回想起图尔郊外，加卡尔陷入幻境时，说出的那句“不要让我这样活着”。恐怕百年以来，这位南欧青年内心的悔恨从未消解，并如一柄陈年的锥子，在心上反复拉扯着锈蚀。他于是愧怍起来，想到这也许又是一出无能为力的悲剧，又是一次姗姗来迟的救赎。这位伯爵于是看着手里的权戒，为加卡尔的过去感到痛心。他半晌，才语调迟缓的说道：
　　“加卡尔，我会为你做一个新的护符……诚然我无法挽回你的过去，但我愿用一切使你不再重复这样的痛苦。我向你发誓，用法皇眼的权柄发誓，用麦克林的所有荣光发誓——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