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48、XLVII. 另一种觉悟

　　而就在伊利亚德那战胜一切的魔法落下的时候，就在加卡尔满怀欣喜和绝望迎接审判的时候，一道血红的光芒却忽然自黑夜里迸发，并扩散成一片闪烁的麦克林纹章，抵挡着银白箭矢的攻击。
　　独手吸血鬼维多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不明白这景象背后的由来。但无论如何，在伊利亚德下定决心的刹那，在这位伯爵发动麦克林之书的刹那，他都失去了与之抗衡的机会。他从来没有想到，加卡尔会为了人类虚无短暂的友情而袒露真相，为了本就错误的邂逅而放弃生命。他更没有想到，麦克林的屠夫会这样决绝，这样坚定，这样神圣得好像残酷。
　　一阵无奈而又困惑的感情便升腾在维多心底，令他不明白人类的想法，也不明白拟吸血鬼的想法，甚至有些怀疑起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将要击穿护盾的银白光芒却使他无法再细想下去，只能恨恨的松开了挟持加卡尔的左手，并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加卡尔因此松了口气，却在无匹的光明里听见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他面前麦克林的家纹与名为“魔龙狩猎”的魔法一齐消散，崩落成满天红白错落的碎屑，并与隆冬的细雪一同，垂向他一无所有的怀抱。
　　加卡尔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从前伊利亚德用三角法阵为他制作的，鲜血凝结的祝福。这祝福，即便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也依然保护着罪无可恕的他。这位南欧青年的内心因此忽然疼痛得无以复加，忽然好像要被这疼痛冲破肋骨，撕开灵魂的胸膛。他只是漫无目的的悔恨，漫无目的的悲哀，并茫然回想着卢瓦尔河上的大桥，佩罗讷部门的曙光，以及那位伯爵缓缓的，圣人似的回眸：
　　“但也有温柔善良的青年，告诉我人类懦弱的宽慰，告诉我人类不必有意义的幸福。”
　　加卡尔想到这里，在内心深处声嘶力竭的反驳。他并不温柔也毫无善良，只是一个背离人类的叛徒，一个逃避死亡的懦夫。他渴望重新选择的机会，渴望命运终焉的来临，即便这终焉冰冷而又孤独。
　　但他又旋即感到一阵挣扎两难的矛盾。如他在百年前与维多的对决中死去，如他拒绝了恶魔包藏祸心的恩赐，他又该怎样与这位伯爵相遇，又该怎样在今时今日的面对里割舍？
　　他想不明白，只以为这漫长岁月里的一切，这血泪交融间的一声，似乎都是为了在伊利亚德面前跪倒，为了向那耀眼的荣光屈服。
　　这位南欧青年于是放下心来，因无论结局如何，他都有所价值的生，有所价值的死。对于一个罪人来说，这已是无可比拟的宽恕，已是上天分外开恩的垂怜。他看着伊利亚德比寒风更冷的脸色，看着会议室外墙上被魔法穿透的破洞，看着那位伯爵渐渐渐渐的走近，便忍不住合上双眼，等待命运终焉的降临。温暖的血泪于是仿佛一双蜿蜒的河流，在他脸颊上滚落，在他嘴角上亲吻。
　　伊利亚德低头俯视着加卡尔的眉眼，俯视着他跪在地上的模样，银荆棘与铁蔷薇的双剑便浸在雪里，如他那心脏正浸透着无边无尽的苦酒。他收回了手上的皮质笔记，并从风衣里拔出了法皇眼的银色配枪。巨大枪口直指着加卡尔的眉心，扣下扳机的手指却迟迟不能动作。
　　他已许久不曾体会这种失落，这种在什切青河畔徘徊的，他父亲灵前缠绕的失落。他自诩战胜一切，却实然什么也不能拯救。就连他最重要的友人，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友人，他也无法扭转那歪曲的道路，无法给予圣人庇护苦难的宽恕。
　　这位伯爵因此想起利摩日郊外朱利安语调冷淡的质问，这质问如锋利的尖刀，逼迫他抉择，逼迫他扒开鲜血横流的伤口。他想，诚然不去理解人性，不必面对人类是轻松的。但他的使命是拯救，是在复杂的世界里提取信仰。他就必须理解，必须心怀痛苦的面对。上帝给了他觉悟，并不是为了让他做形同奴隶的屠夫，也不是为了让他重复杀死毁灭的结局。
　　他可以选择，他还有机会……
　　更何况，他已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伊利亚德有些冥冥的认定，倘若此时此刻扣下扳机，他将永远后悔，永远背负不可饶恕的罪行，甚至情愿自甘堕落，情愿在血与灰里一同死去。他的意念如此，他的希望如此，上达天堂，下通地狱。
　　这位伯爵因此无奈无力的垂下手去，颤抖着对加卡尔命令：
　　“拟吸血鬼，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加卡尔听了，忽然睁开那湛蓝色的清澈双眼，看着伊利亚德哀伤落寞的神情。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在醒悟前充满急切的抓住了那位伯爵的手腕，并握着一片冰凉的手背，把法皇眼的银色配枪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他抬着头，几乎恳求般的说道：
　　“伯爵，开枪吧，不要损坏您的道义。”
　　“我的道义？”
　　伊利亚德有些疑惑的反问，并与加卡尔四目相对，看着目光里几乎无法承载的汹涌感情。他不明白，面对一个即将杀死自己的人，这位南欧青年究竟从哪里获得了不畏死亡的力量，又究竟从哪里获得了超越躯壳的虔诚。
　　他忽然犹豫起来，内心交错回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他隐隐感到，某种独属于人类的，被他长久封存的情感，正在这意念交锋里缓缓复苏，缓缓弥漫起温柔懦弱的心绪。
　　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是冷的，依然充满压迫的回应：
　　“你就这样想死吗？”
　　“我是个罪人，活着也只是为了复仇，只是徒增堆叠往复的过错。如您能替我杀死维多，那么死又怎样呢？不过是一团火焰，一堆灰烬……更何况，我是为了您无瑕的道义而死，我死得其所，毫不顾惜。”
　　这话语如一柄重锤，敲在伊利亚德心上，敲碎他圣人的矜持与伪装。他从加卡尔拢紧的双手里抽出手来，与那位南欧青年合握，并自沉默无言里向世界叩问：
　　“这样诚恳的心意，这样纯粹的誓愿……除了人类以外，又该有怎样的命名？”
　　他想到这里，
　　霎那间有了另一种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