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23、XXⅡ. 迷雾

　　夜幕在月下盘旋，车轮滚滚，敲击着狭长弯曲的铁轨，发出一阵又一阵沉闷回荡的声响。丝绒帷幔装饰的上等车厢里，伊利亚德手拿烟卷，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他靠在窗棂上，晦暗月光便轻贴着他的眉眼，令那眉眼里的神情愈加玄妙，愈加散发着惑人的力量。
　　伊利亚德看着看着，忽然回想起朱利安的事情，回想起那些在佩罗讷短暂对决的过去。数百年以前，梅伦派系的魔法也曾在大陆上盛行，也曾拥有过与麦克林今日同样的声名。然而在一切荣光闪烁的尽头，一切辉煌落幕的终焉，所有声名都将归于苍凉寂寞的结局。甚至就连其中仅存的末裔，那肩负血脉传承的末裔，也在禁咒里作本末倒置的愚行，跻身于吸血鬼的行列，抛弃了身为人类的意义。
　　朱利安为了证明梅伦的强大，为了证明那些可有可无的胜利，固执的追寻着，展开阻断魔法的三角法阵，伏击伊利亚德的生命。但在这位伯爵看来，这些强大也好，这些胜利也好，却都仿佛死木上的花朵，徒有芬芳馥郁的外形。
　　消散的已经消散，逝去的已经逝去。历史的风霜从未饶恕，也从未偏袒任何一个魂灵。即便麦克林家族与无数的吸血鬼对抗，与无数的死亡对抗，也无法逃脱人人皆有的结局。无论是伊利亚德的父亲巴提斯特，还是伊利亚德的祖父威廉，都已成为坟墓里无声无息的灰烬。
　　伊利亚德想到这里，忽然自心底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怅惘。他那愿望，他那意志，他那左右一切的杀意，也许也不过是人生里的一瞬错觉，漫漫人类道路上的一撮沙砾。即便他此时此刻，比从前任何一刻都相信自己的双手，但这战斗本身，这救赎本身，却实然是与朱利安别无二致的执着。
　　而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加卡尔，那位橄榄肤色的南欧青年，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缓缓来到他的面前。这位黑发青年眼中的光芒依然清澈，依然散发着真诚热切的气息。他穿着军装似的防水外套，银荆棘与铁蔷薇的双剑挂在腰后，牛皮制的双孔腰带紧勒着，勾勒出一道劲瘦纤长的腰线。他把茶杯递到那位伯爵面前，并看着那张静默沉思的，古典雕像似的侧脸，忍不住有些忐忑的开口问询：
　　“伯爵，你在考虑什么？”
　　伊利亚德因他那话语而回过神来，并一面温柔的微笑着，一面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他顿了顿，忽然神色暧昧的说道：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与朱利安同样，都是愚蠢顽固的囚徒，都沉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
　　“您与吸血鬼是不同的。”
　　加卡尔这样小声而又固执的论断着，尔后垂下眼睑，坐在伊利亚德对面的座椅上。他低下头，啜了口咖啡，望着伊利亚德的眼睛，对这位伯爵竭尽全力的解释：
　　“您救了许多人，但吸血鬼们只会伤害。”
　　“我也一度这样认为。可是加卡尔，当你一直杀死，一直渴望消灭的时候，拯救也好，宽慰也好，都不过是战斗的附属品，都不过是一些聊胜于无的东西。”
　　那位伯爵说完，笑容里便多了些自嘲的意味。他抬起下颌，把烟卷揿灭在烟灰缸里，又对加卡尔说：
　　“你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体会这种感情。”
　　加卡尔听了，很想辩驳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明白，伊利亚德为什么总是苛求圣人的内心，为什么不肯原谅人类常有的错误。他想，这位伯爵在劝服他人的时候，是否也忍受着他人所无法劝服的孤独。
　　加卡尔心里非常明白，那些残忍的话语，无情的杀戮，都不过出于难以言喻的坚定意念，难以想象的生死觉悟。而这些意念与觉悟，借由伊利亚德的目光，便如旗帜般立在他心里，显示莫大的权柄，使他不再迷茫，不再害怕无能为力的战斗。这是鲜为人知的温柔，甚至就连那位伯爵自己也从未发觉。
　　他于是一时说不话来，只好把餐车上得到的报纸从口袋里翻出，并试图转移许多无果的话题。他这样想着，一面摊开报纸，一面从中缝里指出一行小字，对伊利亚德说：
　　“波尔多地区的房地产商似乎在向人求助。”
　　那位伯爵听了，皱起眉头，又仔细看了看加卡尔所指的内容。上面写着波尔多郊外的一片土地受原因不明的迷雾笼罩，所有者愿提供赏金以解决事件。伊利亚德认为这是房产商为吸引眼球而杜撰的噱头，于是笑着说：
　　“加卡尔，你很缺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麦克林的家产还算丰富……”
　　这位被点名的南欧青年觉得伊利亚德的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其中的具体所在。他只好皱着眉头，从行李包里拿出法皇眼的调查报告，并把其中一页内容和报纸中缝放在一起。加卡尔语调郑重的，逐字逐句的朗读着两者的内容，尔后对伊利亚德总结道：
　　“两个月前，目击者看见朱利安的地方，就在那片迷雾笼罩的区域附近。”
　　“所以你认为这是吸血鬼的把戏？”
　　“是的。”
　　那位南欧青年承认，又接着说道：
　　“我向餐车里的人们打听了整件事情的来历。他们都是到波尔多寻求赏金的人，于是似乎希望我知难而退，希望我有所畏惧。”
　　加卡尔这样说着，与伊利亚德缓缓的对视，并复述起旁人有关波尔多事件的说辞：
　　“他们告诉我，那些雾气是随月相变化的，只有明后两天的新月是最好的调查时机。而关于雾气产生的原因却有很多说法，有些人说雾气里有魔鬼，有些人说那是死者的怨灵。但有一点可以确信，所有进到迷雾里的人，迄今为止，都没有从迷雾里返回。”
　　伊利亚德听了，放下茶杯，支着手肘默默的思索起来。他顿了顿，忽然对加卡尔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相信波尔多地区的雾气有亲眼确认的必要。你还记得佩罗讷的法阵么？朱利安将鲜血与骨灰转化为魔力，并以这魔力阻断麦克林法阵的运行。因此从另一种方面来说，波尔多的雾气也许同样是由魔法产生的，而魔法依托月光转化得到的魔力，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雾气会随月相变化。”
　　加卡尔认为伊利亚德分析得的话语，因此轻轻的回应着，并转过头，与这位伯爵一同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