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24、XXIII. 波尔多

　　当伊利亚德与加卡尔来到波尔多的时候，将要破晓的天空里下起了一阵骤雨。雨点落在土地上，散乱的交响，伴随晚风消散，蒸腾起夏末的最后一点暑气。夜色凝结着，如同窗上层层叠叠的白雾，如同那些缠绕不休的，蕴含痛苦的宿命。人类彷徨无依的灵魂，便在这沉沉天赖里寂静，便在这风雨飘摇里，漫无目的的游弋。
　　波尔多城北的旅店里，来自法国各地的，预定美酒的客商已早早散场。而那些轻声交流的低语，桌底来回的手势，也都与半夜的钟声一同远去。酒吧里，清漆斑驳的柜台边，站着位五十左右年纪的，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她身上穿着件奶白色的棉布衬衫，正用手里细软的丝帕，百无聊赖的擦拭着玻璃杯的外沿。
　　雨声飒飒，酒香在灯影里弥散，笼罩着室内温暖干燥的空气，笼罩着她那蓬松的，搭在肩上的卷发。她的模样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苍老，有些仿佛病态的干瘦。但那双狭长下垂的琥珀色眼里，却拥有某种奇妙的，使人亲近的温柔目光。
　　而她此时此刻，正抬起这双目光温柔的眼睛，神色平静的，望向不远处昏黑一片的窗外。时候已经不早了，已招来些催人入睡的疲倦，但在这样的旺季里，没有人愿意错过送上门来的生意，也没有人会奢求长久的休憩。
　　她于是受这种念头的鼓舞，摇晃着脑袋，从柜台里拿出烟卷，动作熟稔的咬在嘴里。又伸出枯木似的手指，摸索起围裙里的火机，尔后啪的一声点燃，用那些灰白的雾气，驱赶仿佛无处不在的睡意。
　　她看了看门前的时钟，凌晨四时二十六分，距离轮班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的间隙。她于是用指节叩着桌板，默默的想着，希望找出些打发时间的途径。
　　但就在她这样思索以前，大门上的铜铃却晃动起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两个高大的陌生人，便在这声响里，拿着油蜡布雨伞，手提皮革制的旅行包袋，步履匆匆的向她走来。
　　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的防水外套，并在柜台前掸了掸肩上的雨滴。他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南欧血统的，橄榄色的肌肤。他的身材很高，肩膀宽阔，令人想到士兵，或是坚毅的猎手。他一面望着中年女人的眼睛，一面态度恳切的问询：
　　“女士，这里还有空房吗？”
　　“有一间。”
　　柜台边的中年女人这样说着，语气里有些莫名的迟疑。她摊开自己干枯的双手，与那位南欧青年对视，尔后轻轻耸了耸肩，用一把温柔沙哑的嗓音说道：
　　“先生，这是九月底的波尔多。那些酒商，采摘工，无关或有关的外地人，都彼此紧挨着，希望寻求一个落脚之地。”
　　青年听了，露出些为难困惑的表情。他皱着眉头，几乎欲言又止，并希望寻求一些通融的余地。然而柜台边的中年女人却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并对他语调和缓的劝诱：
　　“先生，还是尽快休息吧，这样深的夜色，又下着这样不解风情的大雨。”
　　青年听了，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继续挣扎似的谈判。他只是抿起嘴唇，垂下长睫的双眼，思索着解决一切的办法。而他那双不停翕动的，浓密的黑色睫毛，以及睫毛下宝石般纯亮的湛蓝眸子，便在昏黄灯光里闪烁，露出一点令人怜爱的迷惘。
　　女人的态度于是犹豫起来，并试图与南欧青年商量：
　　“这样，我为你们附送两份早餐。毕竟如果你们愿意入住最后一个房间的话，我也好早点休息。”
　　南欧青年听了，转过头去，似乎等待那站在他背后的，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金发男人的意见。金发男人收到了他目光里的含义，于是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戴满黄金戒指的左手，并轻轻按在了女人面前的柜台上。他有一副相当英俊的面孔，气质尊贵而又神秘，那双浸满灯火的灰绿双眼，在一片寂静里发着冷峻冷冽的光芒。他说：
　　“夫人，那就这样办吧。”
　　金发男人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纸币，并接过了女人递来黄铜钥匙。他们步履匆匆的行走着，很快就消失在过道的阴影里，而直到房间的大门被钥匙打开，玄关里的灯光缓缓亮起，那位橄榄肤色的南欧青年，加卡尔，才有些自言自语的感叹：
　　“伯爵，您总能宽恕一切。”
　　“是吗？”
　　伊利亚德回头看他，并动作轻柔的，放下了自己的行李。他把身上那件油蜡布制的雨衣脱了下来，并抖了抖水珠，挂在衣架上。那件穿在里面的，煤黑色的格纹西装，便在灯下泛起华贵的光彩。他站在加卡尔面前，正要去开卧室里的电灯，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不可抑制的轻笑起来，他说：
　　“加卡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女士会表现得有些心虚。”
　　“伯爵，抱歉，我也希望……”
　　加卡尔下意识以为，这位富裕高贵的伯爵先生，一定是对波尔多偏僻的小旅馆产生了不满，才要说出这样略带嘲讽的话来。他于是只能礼节性的道歉，并预备宽慰那位伯爵，或许他们明天就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但当他越过伊利亚德的肩膀，试图弄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能让那位伯爵发笑的时候，他就忽然看见了，那张占据了大半空间的，宽阔的双人床。
　　加卡尔怔愣了一下，尔后忽然也同样想笑，并随即露出那难得一见的，略带腼腆的笑意。他觉得整件事情堪称奇妙，伊利亚德也好，自己也好，似乎都从未考虑过这种并不罕见的可能。他于是只好把防水外套搭在衣架上，并用某种商量般的语气，向那位伯爵说道：
　　“所以您喜欢靠窗的那边，还是靠墙的那边？”
　　“这有什么区别？”
　　伊利亚德转过头来反问，脸上却依然带着温柔惑人的笑容。他那双总是宽恕一切的，灰绿色的眼睛眯起，散发着从容灵巧的目光。他让加卡尔尽快去浴室洗漱，与此同时脱掉了修身的西装外套，并把领带和袖扣也随手摘落下去。他又松了松衬衫的下摆，双手交叠，坐在海绵凹陷的沙发上，拿起便签纸，对着灯光画下了内容未知的繁复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