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笨蛋美女和花

5、第 5 章

　　陆想身上披着陈玄林的外套，难得单纯地傻乐着。

　　她倚着门，看男人披着夕阳离开，眼里尽是暖洋洋的色彩，耳边还回响着他临行前语带关心的叮嘱，连心情也变得明亮。

　　云嫂安排好了晚饭，来请陆想，年纪半百的女人絮絮叨叨仿佛闲话家常般地同主人攀谈：

　　“今天看您一路上都在看报纸，回来的时候果然头疼了，您千万要多注意身体，免得自己吃苦不说，惹得先生也为您担心呐。”

　　陆想似笑非笑地睨了云嫂一眼，并不搭话，却又似乎是一副默许她多嘴的态度。

　　云嫂见陆想并未反感，遂继续试探着说道：

　　“我看您在看的那个报纸，在讲那些主张抗日的好像又在组织游行？您很关心这些□□面吗？”

　　似乎自觉多言，她立马掩盖似的补充，并作出一派感叹连连的模样：

　　“唉，都是华人，咱们也何尝没有那个心呢，只是局势实在是……”

　　云嫂曾经说过自己并不识字。陆想心里一紧，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来：

　　“我饿了，先进去用些点心吧。”

　　她的心里又变得沉重，所有不合时宜的小幻想尽数被碾碎。压抑的氛围无处不在，身边的眼线、屋内明知存在却不能轻易排除的监听设备、时刻需要传递出去的租界以及军统的情报与动向——在这样的情形下，远有太多比飘渺的情思更重要的事情。

　　礼拜日，陆想一早寻着事由支开了盯梢般窥探着她的云嫂，并没有去教堂做礼拜，而是来到了人群聚集的南京路。

　　她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低垂的帽檐几乎遮住眉眼；隔着薄薄的一层玻璃，外面是一片义愤填膺的喧嚣。爱国的年轻华人们举着横幅，大声喊着口号，发表着演讲号召民众一同主张抗日，那样的场景在她看来是多么的熟悉——

　　几年前的她，也曾经是这样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现如今，她却只能坐在这里隐忍地看着他们的努力。她抿了口咖啡，醇厚的苦味在唇舌间蔓延开来，却丝毫不能冲淡心中的郁结。

　　声浪愈演愈烈，租界当局得到消息并不慢，很快有警务人员前来维持秩序镇压抗议。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围观的人群开始堆积，遮挡住了玻璃窗内的视线。

　　陆想皱着眉起身结账离开咖啡店，门上的风铃随着她推门而出的动作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却被突如其来的鸣枪示警和群众的骚乱声转瞬淹没。

　　纵使她所在的位置靠近街角且远离中心，她也只有两三秒的反应时间，人群便开始四散涌动。

　　有黄包车夫拉着车慌乱地想要调转方向从十字路口离开，眼见着要撞上路边揣着花篮卖花的小女孩，陆想顾不了太多，三步两步上去揽过还在发愣的小孩，带往相对安全的方向，情急之下自己却崴了脚，跌倒在路的一旁。

　　她暗道不妙，这样的场合里跌倒意味着很容易就会被踩踏，咬咬牙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脚腕失去力量难以寻找到合适的支撑点。

　　她只好尽快地调整自己的位置，额头上见了汗，却突然被人打横抱起，带到了相对安全的墙边。她倏然一惊，很快便又安下心来，这个怀抱有她熟悉的味道。

　　陈玄林穿着警服，呼吸因为刚刚的动作还带着几分急促，他低头看了怀里的女人一眼，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她也会在这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心境，而他的则要来得更加沉重——他明明跟他们有着一样的理想，现如今却要为了租界政府的软弱态度而不得不带着人亲手去镇压他们的热情，扼杀他们的希望。

　　他与同胞背道相驰，即使他的肩上扛着更为深远的使命和意义，这条路仍旧是太过沉重。

　　但他转念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有人陪他一起走，而他又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个人放在了心里重要的位置上，以至于见到她遇险，身体下意识的反应立即证明了自己的内心。

　　他来不及深思其中的利弊，也来不及叮嘱或是斥责她的鲁莽，突然感觉到有凛然的杀气。

　　那不过是一瞬间的直觉，像是惊鸟扑腾着翅膀划过天际，紧接着耳边呼啸过子弹破空的声音。没有人能在突如其来的子弹下做出多少有效的躲避，陈玄林只是得以将陆想紧紧地按在怀里。

　　子弹从他背后破开纸般脆弱的防御，深深没入左胸，鲜血被深色的衣服吞没，却迅速地吸干他的脸色，使之变得苍白。

　　周围的警察迅速地形成警戒，分割开人群以保护受伤的长官。陆想从他的怀里落地，顾不上脚腕隐约的疼痛，立马去查看他的伤势。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临危不乱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地慌了神。她的手上还沾着他伤口的血，像是盛开的花朵，肆意而张扬地铺开，昭告着生命的流逝。

　　陈玄林被推进了急救室，从天光明亮的下午一直到天色渐晚，医护人员仍在进行危急的抢救。

　　陆想守在医院的长廊上，神色颓败，大脑却也一刻没有停止转动。她一边想着事情的原委，在没有丝毫情报的情形下设想着各种可能性，间接穿插着对里面的陈玄林的担忧和自我安慰。

　　这里已经是租界乃至全上海最好的西医院了，如果抢救不顺利，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跟补救方式。陆想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强迫自己理智思考这件事情以及背后的种种可能性。

　　眼见快要走到拐角处，她突然听见有刻意压低的交流声音，由远及近。

　　“查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抓住了，多半是日方派来的。你知道的，陈处跟他父亲立场可不同，他并不亲日，却身处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他碍着日本人在租界的路了。”

　　她听到此处，心下顿时了然。那二人却突然转过转角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陆想面上仍旧挂着自下午陈玄林瘫倒在她面前后就带上的惊惶失神模样，压根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表演。

　　二人对视一眼，恭敬地向她打招呼：

　　“陈太太好。”

　　她还未来得及思索如何合适地回应才能免去二人对她偷听谈话的怀疑，急救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陈玄林暂时脱离危险了。